他将买来的东西小心放在身后背着的竹篓里,正要拜别,一青衫打扮的书生急急慌慌地掀开书铺的门帘进来,把书箱往柜台上一搭,“掌柜的,前些日子我借来抄好的书,给您送回来了,您瞧着无碍,便可结算工钱了。”
谢见君脚步一顿,没急着出门,隐到身侧的书柜旁,见这书铺掌柜将书生迎进屋里来,顺手招过小二,嘱咐他给书生奉茶,语气较之前于他,客气恭敬了许多,连带着结算给书生的银钱都是双手奉上。
能得掌柜的这般敬重,想来这青衫书生是有功名傍身的,但谢见君并不在意这些,他本就不是喜好八卦之人,之所以没走,是听着书生说给书铺抄书。
若是他也能给书铺抄书,换些银钱回来,他和云胡手里便能松快些了,况且许褚说了,他的字并不差。
书铺掌柜送走书生,转头看谢见君只身立于门厅,身形挺拔端正,风骨峭峻,一时晃了眼,回过神来,才想起来问问他如何还没离开,可是还有东西要买。
谢见君打心里斟酌好字句,不紧不慢地开口道,“初闻掌柜的铺子里招募抄书之人,晚生自诩一手字尚且拿得出手,不知可否为掌柜的排忧解难。”
“这”,书铺掌柜顿了顿声道,“恕在下眼拙,敢问小后生可是有功名在身?”
“不曾。”谢见君拱手道,“晚生本是农家子,承蒙村中学堂先生厚爱,于近日方开蒙,正直家里母亲孝期,三年内不可参加科考。”
书铺掌柜捋了把稀疏的胡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这书铺其实并非缺抄书之人,只不过是他想借着抄书之事,送个人情罢了,倘若将来有功名在身的书生,青云得路,一朝翻身入了朝堂做了官,他也好跟着沾沾光。只眼下这人,虽气质温润儒雅,一身读书人的清贵,但毕竟这个年纪刚开蒙,自然比不得那些个童生秀才,更有指望。
谢见君并非愚笨之人,见状,便是知晓书铺掌柜的心思,他沉默片刻,照常行了个礼,转身掀开门帘,出了门。
云胡正乖顺地坐在屋门外的石阶角落里愣神,满崽依靠在他身侧打起了瞌睡,因着怕他着凉,他从竹篓里翻出今早特地带着的夹袄,将人一整个裹在怀里,挡住穿堂而过的瑟瑟冷风,抬眸见谢见君从书铺里出来,他神色惶惶地挪了挪身子,翘首问起,“可、可是都买好了?”
谢见君颔首,收敛起沮丧的心情,嘴角勉强扯出一抹笑意,“嗯,都买完了。”
“那、那就好。”云胡眉眼弯了弯,“趁着天儿、天儿还早,咱们往回、往回走吧。”
————
回去路上,因着心里盛满了事儿,谢见君闷着头,走路飞快,他步子迈得本就宽大,几步就将云胡甩到了身后。只待他从忧虑的心绪中拔出身来,才惊觉自己已经走出老远,忙不迭扭头,云胡背着竹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小跑着追着他的步子。
他顿觉歉意,“对不起,是我走得太快了。”
云胡摇摇头,他虽不知谢见君在书铺里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瞧出他眼下心绪不佳,他手伸进衣袖里掏了掏,摸出两个油亮的毛栗子,这原是特意留着哄满崽的,怕他一路哭闹起来,折腾个不停,而现今他小小一人儿缩在谢见君身后的背篓里,身上盖着薄夹袄,正睡得昏天黑地,只怕是到家前,都不会醒来了。
他放心地掰开栗子壳,将栗子肉递给谢见君。
“这”谢见君不解,温润的目光中带着疑惑。
“你、你吃、是甜的。”云胡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懊恼自己笨拙,竟是连句像样的安慰人的话都不会说,只干巴巴地低声道,“吃甜的、高兴”。
谢见君微微一怔,反应过来这小少年此举大抵是在哄他开心。他从云胡手里接过白嫩的栗子肉,这栗子肉入口脆生生的,嚼起来“咯吱咯吱”,甜津津的滋味萦绕在舌尖,久久不散,抚平了他心中失落的情绪。
他眼眸眯了眯,喉咙深处溢出一抹低笑,“若是一会儿满崽醒了,闹着要吃甜栗子,可就没有了。”
云胡踮起脚尖,打眼看了看背篓里熟睡的满崽,伸手给他掖了掖夹袄,再望向谢见君时,眸光中透着一丝难掩的狡黠,他手挡在唇边,将声音放得更低,
“我们、我们不告诉他、偷偷吃掉。”
暮色西沉,缥缈浮云间,落下一抹余晖,少年腼腆的笑容浸润在细碎的光影中,谢见君呼吸一滞,好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打心底里破土而出,细枝抽芽,嫩绿冒尖儿。
从四方镇子上回来,已逾几日。
寻常白日里,福生那儿接了活,谢见君便跟过去帮着搬搬东西,搭搭屋顶,赚个二三十文,这村里人都是紧着裤腰带生活,出手自然赶不上老秀才许褚大方,但好在能赚一文是一文,碰上东家管一顿晌午饭,还能省下一口家里的粮食。闲时,得了空,忙完家里的活儿,他便窝在院子里练字。
买来的毛边纸虽较之宣纸,价钱上要便宜些,但这般大手大脚地拿来挥洒,到底是舍不得,他从田地里找了块略显平整的方砖,平日里用毛笔蘸了水,在方砖上练字。被毛笔润湿的方砖只肖的往太阳底下一扔,刻的功夫就晒干了,如此还能反复用,一直练到对某个字有把握,他才誊到纸上去。
转眼,自那日拜别许褚已有十日之久。
起早,天刚破晓,山林间薄雾将散未散,谢见君被鸡鸣声吵醒,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侧身往旁边一探,被窝里已经凉了,隐约听着屋外传来“咕咕咕”敲打食盆的动静,他麻利裹上外衫,推开屋门,乍寒的冷风穿堂而过,他禁不住打了个激灵,哈出一口白茫茫的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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