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济?
宋疏妍凝神一想,这名字昨日曾在雅言堂听过,彼时父亲的神情还有些微妙,似不愿同人多提。
“是……”此时万氏在一旁诺诺地应,声音更弱了一些,“我想着,子涧他们既已在外遇上了钟家那位小参军,再不递邀帖未免太……”
“长嫂糊涂!”
万氏尚未说完、一旁的宋泊便禁不住出声打断,语气极重。
“如今方、钟二氏在朝党争不休,已是势同水火积不相容,我宋氏既为清流,又怎可邀那钟氏过府?今日满朝文武皆在,他们又当如何看我宋氏!”
“名声”。
这恐怕便是宋氏一族最为看重的东西了。
宋疏妍的祖父宋礼曾官至太子詹事,陛下登位后便调任翰林院承旨、人称“内相”,耳顺后乞骸骨,再未笼络门生舞弄权术,遂获陛下盛赞,特下恩旨赐祖父百年之后配享太庙;到了父亲叔父这一辈,“清流”的名声更是日渐煊赫,眼下钟氏一族虽则权势滔天,可毕竟是依靠裙带上位的骤贵之门,宋氏绝无可能与之为伍。
“长嫂可知今日前堂何等热闹?”宋泊心绪未平继续道,“方四公子拂袖而去,那位大公子若非看了子邱的颜面也泰办不会在府上用膳,明日众家之间不知要传出怎样的风言风语,便是宋方两姓从此交恶也不无可能!”
万氏一介内宅妇人哪里懂得这些利害?心说去年他们宋家还曾请过钟夫人一同上巳游园呢,未料近来方钟党争日烈、局势已是瞬息万变,不可再与去年做同样的处置了。
“这、这……”
她是大惊失色、已不知如何是好,女儿宋疏浅却只听到了二叔父那最后一句“两姓交恶”,立时吓得三魂去了七魄,抢话问:“那我与贻之哥哥呢?他、他会不会为此生我的气?”
这话属实有些唐突,堂上诸位长辈俱已无言,宋疏妍默不作声,只听身旁的二姐姐宋疏清轻笑了一声,几分妒又几分快,复杂得很。
宋疏浅见无人答复自己、心中慌乱更甚,转头又去看她母亲,这回怨怪的意思更浓,说:“母亲究竟为何给钟家递那劳什子邀贴?平白惹得方家不快——昨日怎就不兴多问父亲一句!如今又该怎么收场?”
万氏被亲女儿这一通诘问闹得哑口无言、额角都冒了一层汗,张皇为难之时又见堂外匆匆走进一个管事,拱手对堂上的宋澹一拜,道:“主君,方世子来了,正在前堂请见。”
……方世子?
方献亭?
葳蕤堂内立刻乱成一团,男子们面面相觑一时也拿不准那位贵人是否是来兴师问罪的,女眷们则是惊喜更多些——尤其宋疏浅,原本还满脸不忿仿佛吃了天大的屈,如今一听人家来了便又转悲为喜,便似一朵娇花霎时间开满了。
“是贻之哥哥?”
“他亲自来了?”
可惜她父兄却无暇理会这些可怜可爱的小女儿心思,宋明卓走到宋澹身边,低声问:“父亲,这……”
宋澹的神情亦颇为凝重,沉思片刻后又看了站在一旁的次子一眼,说:“子邱一并去前堂见客——仲汲,你且先带子皋子陵回去吧。”
众人各自散去,宋疏妍亦默不作声地从葳蕤堂退出来,长安的冬夜异常寒冷,冷风灌进衣领让她不由打了个哆嗦;本要直接回平芜馆去的,半路又被二姐姐宋疏清拉住了胳膊,她朝前面抬了抬下巴,与她耳语:“瞧你三姐姐,这是要偷着跑到雅言堂去呢。”
宋疏妍抬眼一看,果然见宋疏浅带了一双婢女急急往前院去,手上提的灯摇摇摆摆,乍一看倒是颇有意境;宋疏清捂着嘴笑,又说:“咱们一并去吧,去瞧瞧热闹。”
一并去?
大周民风虽则颇为开放,但内院未出阁的女眷仍不便与外男相见,三姐姐有主母护着大抵无虞,其他女儿却万不能如此荒唐行事。
“还是算了……”宋疏妍蹙眉婉拒,“太不守矩,会被父亲责备的。”
“怕什么?”宋疏清已拉着她的手往前走,掌心比她热上许多,“隔着屏风呢,谁也发现不了。”
雅言堂内灯火明亮。
宋疏妍随她二姐姐一同轻轻从门外摸进去,门口的插屏一侧已然有了宋疏浅的身影,撇开两个婢儿独自扒在缝里偷瞧,可不见什么名门贵女的清矜模样;听到动静她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她们脸色立刻便沉了,既似有些羞恼又似有些轻蔑。
轻蔑?
怎么,难道是觉得她们不配瞧一眼她的心上人么?
宋疏妍心中一哂、继而又觉无趣,想起过去外祖父母总担心教不好她、唯恐她养在钱塘会失了宋氏嫡女的气度,可其实在她看来长安并没有什么好,只是一些很无趣的人在贪求一些很无趣的东西罢了。
“四妹妹……”她二姐姐却很得趣地拉着她的手,扶着插屏的另一侧为她留出一道缝,声音极轻地招呼,“你到这儿看……”
她并不想看,一来因为并不喜欢,二来因为即便喜欢也攥不到手里,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从来不想,看得淡也放得开;本都要摇头推却了,偏偏这时听到屏风那头传来一道声音,说——
“……今日孜行于贵府失仪,万望宋公海涵。”
低沉冷清的声音,因隔着一道插屏而显得有些缥缈,却蓦然让她想起那个凄寒泥泞的雪夜,骏马长嘶间尝有人至,为她们这素昧平生的一行抬起沉重的车辕,又以沾上污泥的一双手拉住惊马的缰绳,隔着窗牖问她一声“小姐可有受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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