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州的郦城,有一大户的府宅,处处显着前清的遗风:宅门两侧各一朱漆大圆柱,正中挂一方硬木枣红底的牌匾,刻金字楷书“沈府”二字,四方透雕云龙纹,镶以象牙搪瓷,两边挂着绢底彩龙呈祥六角垂穗的大灯笼。这沈家可说是世代簪缨的旧族,如今这宅子的主人叫沈乾鹤,他祖父年纪轻轻就做了知府,官至按察使;他父亲为人更是长袖善舞,一路官运亨通,等做到京官时,清廷却没了,人也死在革命军手中。
到了沈乾鹤这一辈,沈家便开始显出衰败的迹象,只靠着祖上几辈的积累,勉强维持门面。沈乾鹤在弱冠之年,娶了邻县大商贾之女。自两家联姻后,沈家才重新兴旺起来。这位新夫人生得貌美,又有旺夫之运,照理应深受沈乾鹤喜爱,然而两人婚后并不和睦,这其中缘由,外人并不得知。
这位夫人只孕有一女,取名沈涵初。沈涵初出生不久后,他父亲又相继娶了两位姨太太,各生了一子,很是受宠。而她的母亲自诞下她后,常年在宅子一角的佛堂诵经念佛,不理家事,对她这个女儿也是置之不理,沈乾鹤对她更是不重视了,两个姨太太便蹬鼻子上眼,背地里常常虐待她。
沈涵初十七岁那年,恰逢宁州新任督军上任。这新任督军姓谭,原在丰平的内阁做着教育次长。因前任督军被议会弹劾下了狱,这肥缺便落到了他头上。
宁州乃是南方最富庶之地,之前南北割据各自为政时,宁州便是南方的京都。后南北统一,定都丰平,北方军阀之冯世年做了大总统,南方的民主党人唐国钦位列内阁总理。
如今南北已议和多年,总统总理早已貌合神离,矛盾重重。宁州督军自是南北各派系必争之位。总统府与内阁对各自的推选的人员争执不下,一时间陷入僵局。因两方互不相让,最终只得推了这个无党无派的教育次长去做这宁州督军。
谭督上任之后,在宁州大兴教育。当地教育司和商会投其所好,每年都会资助一批品学兼优的学生留学法兰西与日本。沈涵初原在宁州的女子学堂读书,等毕业之后,免不了回到她那个深恶痛绝的老宅子,做个待字闺中的小姐,被两个姨娘随意说一门亲事,一辈子框死在一方小天地里。一想到这个,便很是绝望,因而她在学堂里格外刻苦,取得了赴法留学的名额。
登船那一刻,沈涵初在甲板上,对着逐渐远去的宁州看了许久,终是转过身去。海岸线上,酡红的朝阳带着万丈霞光冉冉升起,像一块凤血美玉,驱走了最后一丝黑暗。晨风携了些海水的腥味,噗噗地吹在脸上。沈涵初靠在围栏上,拂了拂被海风吹乱的头,只向海另一边看去,脸上的笑容宛若新生。
七月的午后,天空湛蓝得一丝云儿也没有。院子里的玫瑰花——滴血的红,娇嫩的粉,无瑕的白,郁郁葱葱,就像这法兰西的夏天,开得浪漫又肆意。沈涵初闷在屋子里,昏昏地打着瞌睡。没什么风,绿树枝条儿却能轻轻摇摆着,逗弄着四处的烂漫的鲜花。
午后的闷热就似一剂催眠的药,她一睡便沉沉地睡到黄昏。她的寓所朝南,正是向阳的一面,醒来后便是一身腻汗,似乎刚从盐海里捞出来的一般。
沈涵初起身,拉开鹅黄色的珍珠罗窗帘,从拱圆的玻璃窗眺望出去,正好可以望见绸带似的长河。
那河回环旖旎,水儿蓝湛湛的,两岸是树木葱荣,苍翠欲滴,她每每瞧着,都觉得那绿意要曲曲折折地蔓延过来,爬上她的窗子,一直凉进她的肌肤里……河流绕着附近的几所学校,总能看到一些学生欢呼雀跃结伴划船,游泳,好不惬意。
沈涵初长大的宁州,是晚清几大开埠通商的口岸之一,西人较多,常开风气之先。至民国年间,西方风行的体操、游泳、网球这些运动更是宁州时兴起来。她在国内就读的女子中学,便有敦请名师加授她们游泳术,她自小就喜欢戏水,在此项上倒有些天赋,只是那时校内皆是女学生,她自是不必顾忌,然而公共场合,确是不敢穿了泳衣肆意游的。
今日她睡醒后浑身蒙了一层汗结的盐霜,难受得要命,又被那沁凉的绿意挑逗着,便实在按捺不住了,从箱底翻出泳衣换上,外面裹了件长裙便出门了。
她的房东太太是个法国老妇人,银黄的头,深凹的蓝眼睛,常穿着一套黑色洋纱裙装,每日黄昏,都会蠕动着她臃肿的身躯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她因长年接待中国留学生做房客,也会说几句生涩的中文,见了沈涵初匆匆出门,跟她打了声招呼:“密斯沈,出去了啊。”
沈涵初笑着向她点点头,应道:“嗯。”
又觉得话语单薄了些,便加了句:“您种的玫瑰开得真漂亮。”
老妇人的脸立刻笑成了一朵干皱的玫瑰。
等她走至河边,正好是夕阳西下,金色云彩,粉色霞光在苍翠山边不知勾勒出多少层雅致的颜色。她踩在厚软湿润的绿草上,心如那夕阳般要化在碧幽的水中。她褪去了长裙,绾了头纵身跃进了河里,清凉的河水润过肌肤,耳边也是哗哗的水声,所有的燥热烦闷都消散了,她似一尾轻盈的鱼肆意地在水中游戏着,快乐地哼起小调……
不远处的石桥下,飘着几尾小舟,有人撑着长篙在那里高歌。小舟上躺着好些年轻的男学生,脚边全是横七竖八的酒瓶子。喧嚣吵闹声中,夹杂着几声法国女人轻浮的笑声。
原是河畔金柳、水歌荡漾的良辰美景,船上那些人,却不知为了何事起了争执。一时间,叫骂声、扭打声、酒瓶子碎裂声彻河畔。沈涵初皱着眉头往那边望了望,正想悄悄地游到岸边离开,却听“噗通”一声,顿时水花四溅,有人落了水。
船上的女人开始尖叫起来,那些闹事的人却还兀自打得不可开交,全然不顾有人落水。
沈涵初闻到一股刺鼻的血腥味,钻到水下一看,只见一个人挣扎着往下沉,挂了彩,鲜血混着河水汩汩地往外流,四周顿时变得混沌一片。
那人穿了件法式的白衬衣,扣子解开了一半,白衬衣里灌满了水,像一张巨大的网膨胀开来。等沈涵初游到身边时,他已是半昏迷状态。他身量高大,沈涵初虽然水性好,到底是个纤弱女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他拉上岸。
夕阳已完全褪下山去,山间的晚霞也黯淡下来,朦朦暮色中,她看了看被救上岸的男子,面色惨白,嘴唇紫,额头像是被酒瓶子砸伤了,还在不停地流血。她忙解下他湿透了的衬衫,拧干了水压在他额头止血;又探了探他的鼻息,双手交叠在他胸肋下反复按压着,许久之后那人终于吐出几口河水,猛烈咳嗽起来。
沈涵初这才松了口气。
桥边的一叶小船往这里划了过来,船上几个少年远远地喊着:“顾少——顾少——”
沈涵初见自己衣不蔽体,心下一慌,便要往树林子里钻,刚要站起却被拽了回去,她回头一看,那受伤的少年竟然拉住了她的手。
那少年的双眼半睁着,瞳孔还有些涣散,却定定地看着她。
眼见那小舟越靠越近,她有些急了,奋力挣开了他的手,向林子里跑去。
那少年张了张嘴,终是昏昏沉沉,使不出半分力气了,便只能由着那一抹倩影,在他眼眸中跃动着,消失在烟树迷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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