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的那一天,晴朗的天空在午后猝不及防下起一场滂沱大雨,却不足以止息毕业生对未来的展望与热血,他们赤足在雨中的操场狂奔、追逐,做尽一切叛逆的事,彷彿脱离禁錮的笼中之鸟,迫不及待振着初展的翅膀想要奔向自由和未来。
拍完团体照后,江语凝独自走回综合大楼那一间属于吉他社的社团教室,她伸手抚摸老旧斑驳的木桌,眷恋地看着每一道新旧相叠的刻痕。她走近窗边,那个她和张逸光最常在晚上待的位置,远方海潮的声音似乎还伴随着那几夜繁星点点下他们一起谱出的旋律。
她过去习惯放着那把阿罗纳蓝色吉他的角落已经有学弟妹放置新添购的木吉他。但他们替她庆祝十七岁生日的回忆却歷歷在目。江语凝坐在讲桌上,看着黑板五彩繽纷的插图看得入迷。
「嘿。」门口一道熟悉的声音抓回了她有些飘散的思绪,张逸光走进教室,「好久不见。」
江语凝往左边挪了空位给他,他单手借力坐上讲桌,仔细瀏览过每一句祝福。「好久不见。」她轻轻说,海潮声在沉默之间变得明晰。
「好快,三年居然一下就过去了。」半晌之后,张逸光打破沉默,他嘴角扬起一个难以察觉的弧度,「明明好像昨天我才刚踏进这所学校,结果一下子就轮到我们要离开了。」他歛下眼神,转头看着江语凝的侧顏,「你不会离开海边对吧?」
江语凝笑着点头,她和李宸海都考上邻近这所高中,同一所大学的文学院,同在不同的科系往相同的前方奔赴而去。「你呢?」她问。
张逸光深深叹了一口气,「不知道,还得看几天后指考会不会跟学测一样滑铁卢。」他无奈的笑了,「毕业典礼当天居然还是七点半起床念书,等下结束后又要被关回密不透风的书堆里苦读,真惨。」他活动了一下筋骨。
「我啊,不管到哪里都还是会继续弹吉他。」张逸光看着自己合十的手掌,很认真地说。
换江语凝侧过头看着他。后来她浅浅一笑:「你一定没问题的。」
「那你呢?你会继续弹吉他吗?」这是他们今天第一次对上视线,她在他眼里看见期待。
「不知道。」江语凝的声音很轻,而李宸海不知道何时已经出现在教室门口,她跳下讲桌,拿起粉笔在黑板上画了一把承载着白色青鸟的吉他,而底部的边缘有一行英文字。
「但是这三年来,有音乐的这段日子我都很开心。可以弹吉他很开心、可以唱歌很开心、可以遇见志同道合的伙伴我也很开心。」她放下手中那截短小的白色粉笔,「我没有留下任何遗憾。」江语凝朝李宸海的方向走去。
「江语凝。」在她转身之前,张逸光叫了她的名字。她回头看进那双欲言又止的眼睛,可是他最后甚么也没说。
骤雨停歇了,天空又再次回復一片澄净的湛蓝。江语凝和李宸海没有马上离开学校,她们缓缓走过每一处曾一起欢笑的角落,湿濡的皮鞋在走廊上踩出深浅不一的足印,就像她们共同织就的那些回忆,或浅或深、或平淡或浓烈,都一一被编进生命的纹路里。
她们没有走正门离开。李宸海和江语凝最后一起走到西侧大楼,那个见证她们荒芜岁月的隐密角落。江语凝和李宸海并肩坐在楼梯上,眼梢里有一处是那棵开得盛大的凤凰花木,李宸海看着远方突然笑了出来:「好像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
江语凝也跟着笑了出来,她知道她们想到的同样是下着梅雨的那天。
「我想应该更早就开始了。」李宸海好奇地看了过来,「可能在你一直在课堂上消失的那时候我就很在意你了。」江语凝看了她晕红的脸颊,更愉快地笑了出来,「但真正意识到我对你的感情,大概是在你带我去悬崖的那一次。」
「为什么?」
「因为那可能是我离死最近的一次。」她半是轻浮半是认真地说。
而你是我的劫后馀生。江语凝在心底补上这一句话。她看着李宸海由好奇转为生气最后笑出来的脸,接住她朝她捶来的拳头,然后俯身凑到她的面前。
「小海,我好像还没对你说过。」她看着她的眼睛,没有方才的半点玩笑。
「我爱你。」江语凝还没来得清看见李宸海愣住的模样,她闭上眼睛吻住了她,而李宸海的眼泪在那一刻随着她的吻落下。
噙着泪的眼眸却盈满笑意,李宸海边哭边笑着,「我也爱你。」
最后她们从偏僻的侧门,挥别这所承载笑语泪水以及海浪的高中。
暑假时,江语凝陪李宸海回台南一趟。南台湾夏天的太阳彷彿可以把人灼伤,才刚踏上台南的土地,江语凝都觉得自己的脚跟要融化在月台上了。
然而,午后的大雨却猝不及防浇淋在行驶于田埂路上的她们,朦胧得看不清此前的道路了。她们索性下了车,赤足走在佈满碎石与细沙的阡陌中。抵达三合院时,雷阵雨方歇,李宸煒一如既往地坐在门槛上摆弄着手指。
李宸海缓缓走进他,她蹲下来与他目光平视,「宸煒,姊姊回来了。」
李宸煒前后摆动着身体,眼神飘忽不定,噏动了嘴唇却没有发出声音。正当李宸海起身想带江语凝进门擦乾头发换衣服时,李宸煒抓住她的衣角:「姊姊。」
即使声音相当微弱,李宸海还是听到了。「宸煒,你刚刚说什么?」她跪下来努力忍住情绪,右手拇指轻轻摩娑他额头那块已经不怎么明显的裂口,这次他没有推开她。
「姊姊。」李宸煒抿着唇,最后彆扭地又唤了一声姊姊。李宸海不顾满身泥泞把他抱进怀里,眼泪不断从她的脸庞滑落,和雨水混杂在一起。
闻声前来的李母看到姊弟相拥哭泣的画面,也忍不住回过头抹了眼角的泪光。她替两人准备了乾净的浴巾,细心地为江语凝拭去发梢上的雨水。
「阿姨,谢谢您,我自己来就可以了。」江语凝想自己动手,然而李母却笑着摇头。
「搭那么久的火车,又骑车来偏僻的地方,应该累坏了吧?」她温柔的拍拍江语凝的头,像是母亲奖励孩子那样,「辛苦你了,谢谢你带宸海回家。」
江语凝的眼眶一阵温热,她想起小时候,双亲也曾这么温柔地对待自己,以及她的兄长。她几乎快要忘记父母亲怀里的温度了。
江语凝想要道谢,却只能彆扭地摇了摇头,她尷尬地低下头擦掉夺眶而出的眼泪。李母没有说什么,只是很轻、很轻地告诉她:「宸海有你照顾真是太好了。」
那时候,她开始相信,前路所有的晦暗不明,都能够像夏日午后的雷阵雨。在慑人的闪电雷鸣之后,都可以看见湛蓝的晴空有一弯彩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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