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回应,她才望了望他,见他低头正注视着空掉的酒杯沉思什么,面颊似浮上一层淡淡红晕。
才一杯酒,这不该啊。
杨烟想着伸手去探了探他的额头,凉意一触,他突然后缩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惶恐。
“怎么了?”杨烟疑惑,话音刚落就听摇铃再次响起,这次抢答的却是张万宁。
刚出了个风头还不够,看来心里又痒痒了。
“乍饮如窗外风雪入喉,久品却又在身中生了微火。”张万宁举着手中银杯旋转着端详,目色温柔又带了那么些蛊惑。
“私以为可唤作‘温然引’。烈酒入柔肠,也能引出一段绮思遐想,酒与美人共有,这不冲突,也是赏心之乐。”
到底是富贵乡中的公子,杨烟有时怀疑张万宁除了那天脸上挨过一拳头,还受过其他什么挫么?
其人也恰似这酒,是热情和冷情矛盾的糅合,在他看来亦是“赏心之乐”吧。
“这名字有婉约亦有风流,着实不错。”附和的却是杜风。
杨烟一双眼睛又疑惑地瞪大了。
二人不是势同冰炭么,咋又一本折子里唱戏了?
“饮酒到底是乐事,杯酒只是杯中酒,不必有兵戈杀伐意。”尚还不知名的紫衣抚琴公子道,声音如泉水叮咚,竟比琴声还要悠扬动听。
杨烟虽心内称他为紫衣公子,但他今日穿的却不是紫衣,而是一身青绿广袖袍,褒衣博带极像个生活在魏晋的古人。
陆续也就有人表示同意,没人想跟张万宁针尖对麦芒的。
秦听朝在台上一侧坐下,此时刚想张口说些什么,苏可久却摇响了铜铃。
众人迅速将目光投向他,只见他慢慢起身,又执壶倒了一杯,盯着杯中酒淡淡地说:
“视之‘酒色盈盈若流光’,闻之‘冷香杳杳更销魂’,饮之‘豪情凛凛穿肠过’,品之‘百转千回只微醺’,不若名其‘流光醺’。”
“阁下品酒倒是色、香、味、道俱全,甘拜下风。”
张万宁遥送一个抱拳,又自斟了一杯细品。
萧玉何轻声感叹:“苏毓真是清醒克制之人。”
“哥哥,喝杯酒也能看出他是什么样的人?”萧姑娘拽了拽他的衣服,更小声地问。
眼睛却又在偷瞟那尚未坐下的苏可久,一些少女心思似也有百转千回。
“品酒如品人生,于酒中悟的也是人生之道,一觞一咏亦可以畅叙幽情。你呀,不懂,只要欣赏谦谦君子之风即好。”萧玉何说。
秦听朝拍了拍手,朗声道:“苏毓公子品得好,逐流光而浅酌,微醉又不失清醒,‘不为酒困’是君子之道。‘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让人想起苏子泛舟赤壁,而流光易逝、千载须臾之叹亦在杯酒微醺间了——那且叫‘流光醺’吧。”
拍板定了名字。
而苏毓其名其人也窸窸窣窣地在席坐间为人乐道。
高处雅座中,锦衣微服官员轻轻点了点头,吩咐左右侍从:“这恐怕是个寒门吧,去查查苏毓籍贯。”
杨烟向来不怀疑苏可久的才学,但此刻却困惑于他刚才的失神。
他是被酒迷了心,还是被别的什么姑娘?
“大哥,你刚怎么了?”
她问,伸手又握了握他的手。
“只……只是想起了一些事情。”苏可久犹犹豫豫道。
他又想起那年冬至雪夜造访,杨烟饮的还是七里县的“浮生叹”。
而无数次午夜梦回,他总能回到那个夜晚,拥住这个执灯踉跄满身大雪纷飞的人。
饮这流光酒的一瞬,仿佛照见了他的情之所起,而百转千回后,最终只能放下酒杯。
因雪夜探访而生发,因冬至相护而情钟,因元夜观灯而坚定,却因歧路抉择而幻灭。
这一场婉转情事,只如他一人以正楷一撇一捺一字一句书写的七律诗篇、骈文俳赋。
她却永不能读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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