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葳蕤看画时,润儿睁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陆葳蕤看,心想:“陆花痴真美啊,笑起来更美,她是看丑叔的画才笑的,她是不是喜欢丑叔?”陈操之进来了,陆葳蕤道:“陈郎君的画又长进了,这张美人蕉画得真好,兼具卫、张二家之长。”陈操之过去看时,陆葳蕤已经换了一幅,画上半边云鬓、斜插一支金步摇,别的什么都没有。陆葳蕤白皙的脸颊浮现玫瑰色,她认得这金步摇式样,就是她现在髻上插着的这支,二月末的那一天,在真庆道院后山看山茶“瑞雪”,她的这支金的落在地,是陈操之拾起来给她插上的,那种浸入骨髓的甜蜜至今难忘——陆葳蕤手指轻点画上云髻,轻声问:“陈郎君,为什么不画了呢?”陈操之道:“怕画不好,不敢动笔,还得多练习再画这幅。”润儿小脑袋探过来一看,不动声色,心道:“原来丑叔画的是陆小娘子啊,怪不得上次我说丑叔的意中人是吴郡好似相濡以沫盛夏的午后,蝉鸣如沸,静穆深沉的九曜山在烈日下愈显青翠,被日光烤炙出的山岚水气恍惚缥缈,仿佛那日为谢道韫送行道路上的氤氲迷离的鲛绡轻纱。与陈操之、陆葳蕤一起登山的除了宗之和润儿外,丁幼微也来了,与陈操之能静亦能动不同,陈庆之只爱静,丁幼微在陈家坞六年只登过两次九曜山,这次陈操之便邀嫂子一起登山,说一路树荫匝地,不用担心暑气逼人,丁幼微便跟着来了,也是遮陆府那些仆役的眼,顺便照顾宗之和润儿,免得两个小家伙缠着陈操之和陆葳蕤。陆葳蕤命她的那些随从不必跟着,她随丁氏嫂子嫂上山游玩一番就下来,然后启程回吴郡,这大热天的那些随从巴不得多歇会,只有短锄、簪花二婢是寸步不离的。午后阳光虽然炽烈,但一入山,立感清凉,窄窄山道两边树木交叉遮映,浓荫遍地,阳光不是无遮无拦地铺下来,而是斑斑点点洒落,因树影摇曳而闪闪烁烁。润儿忽然说道:“丑叔,那次祝郎君来登山,雾好大,站在山顶都看不清咱们坞堡,明圣湖更是看不见,这回陆娘子来,定能望得很远。”陆葳蕤与陈操之并肩登山,侧头问:“陈郎君,润儿说的是哪个祝郎君?”陈操之道:“就是在吴郡同学的那个祝郎君,是上虞人,上次我回钱唐就一路同行到这里,也上了九曜山。”陆葳蕤“哦”了一声,便没再问,仿佛阳光下掠过的飞鸟,地面上小小的阴影迅速消失,但心里还在想着这点小小的阴影,陆葳蕤对那个有些无礼的祝郎君比较反感。丁幼微走得慢,宗之、润儿,还有阿秀、雨燕就都落在后头,冉盛和来德两个已经大步走得没影了,短锄和簪花二婢对望一眼,也放慢脚步,离陈操之和陆葳蕤远一些,看得到就行,方便小娘子与陈郎君说话。陈操之看着身边这娇美的女郎,肤色白里透红,秀气的眉毛微微挑着,像是惊奇的样子,长长的细密的睫毛不时忽闪一下,像黑蝶振翅,眸光如水,横过来,嘴唇微动,说道:“看着路啊,莫绊到石头。”陈操之道:“不会,这条山路我走了几百遍了,嗯,葳蕤——”陆葳蕤芳心一颤,问:“什么?”陈操之道:“陆使君不是不肯你游山玩水了吗,你怎么能来这里?”陆葳蕤道:“爹爹在郡里,我在华亭,就擅自来了,所以要急急赶回去,拼着受罚吧,你放心,我爹爹不会真的罚我的,不过以后再想出来就难了,爹爹定会吩咐墅舍管事不让我外出——以后只有你来看我了。”陈操之道:“我记得的,八月初八,我母亲现在身体还好,到时我会来为你祝寿的。”陆葳蕤“格”的一笑,说道:“八月时很多名贵菊花就开花了,山茶花也开了,到时我们画菊花。”陈操之道:“有这么悠闲吗,也许我只能吹支曲子给你听,然后就走。”陆葳蕤沉默了一会,展颜笑道:“不要紧,我会等着陈郎君。”这纯美女郎并不问陈操之什么,她只是倾心相信陈操之一定能娶她。陈操之轻轻拉了一下陆葳蕤的手,然后放开,说道:“到山顶,我吹一支曲子给你听,这支曲子专门为你而编的。”陆葳蕤欢喜道:“好,我很喜欢看陈郎君吹竖笛的样子,有时都听不到笛声,眼里只有你的身影。”登上九曜山顶,阳光斜照,远处的明圣湖泛着粼粼金波,水气与云气吞吐,湖岸青山连绵起伏,潮湿的风吹过来,凉爽宜人。陆葳蕤非常高兴,对陈操之道:“以后我也要每天登这山——”陈操之微笑着望着陆葳蕤,这仙子般的女郎此时鼻翼两侧浸出细密的汗珠,双颊嫣红,嘴唇颤动,娇美不可方物。来德、冉盛不知跑到哪里去了,短锄和簪花还没上来,这九曜山顶只有他和陆葳蕤两个人,陈操之望着近在咫尺的心爱女郎,心跳加剧,很想吻她一下,却又怕惊着她,便如上次在华亭平湖小舟上那样,拉着陆葳蕤的手背吻了一下。陆葳蕤满面通红,紧紧拉着陈操之的手,两个人的掌心濡湿着,陆葳蕤心想:“这就是相濡以沫吗?”短锄和簪花两个小婢刚从山岩边一探头,见陈郎君和小娘子手拉着手,赶紧缩回去,相互吐舌头、做鬼脸。陈操之放开陆葳蕤的手,叫道:“小盛——”冉盛和来德像山贼一般突然就冒出来了,冉盛将手里的长木盒递上,说道:“小郎君,柯亭笛。”丁幼微带着两个孩儿上来了,微微喘气,笑道:“连润儿都比我矫健,好惭愧哦。”阿秀道:“娘子在那边整日呆在小院里,哪有这样快活的时光。”丁幼微看着陈操之手里的柯亭笛,说道:“小郎要吹曲了吗,太好了,我是第二回听你吹竖笛。”冉盛将两只折叠式小胡凳打开请丁幼微坐,丁幼微虽然有些脚软,但觉得这样坐着不雅,便让两个孩儿坐。陈操之执箫在手,看了陆葳蕤一眼,便开始吹奏起来,这首曲子是陈操之根据后世那首著名的《致爱丽丝》的钢琴曲改编的,将洞箫无法表现的高低音处理掉,曲调悠缓缠绵,回环往复,一往情深——丁幼微和陆葳蕤都是听得痴痴如醉,爱恋的人不一样,真情却是如一。流云飘逝,日光西斜,大约是申时二刻,小婢短锄提醒道:“小娘子,日头偏西了,我们要回去了。”丁幼微便道:“葳蕤娘子,你随我一道离开,今夜就在我丁氏别墅歇夜,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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