叁月乃多事之春,先是端王下狱,后又有多地地主豪绅联合闹事,加上去岁起受灾流民的与日俱增,目前各州各郡匪盗猖獗,官民摩擦不断,今日又传来营丘一带发生了起义暴动。
江河日下,曾经盛极百年的大宁王朝如今就像一块腐朽的烂肉,引多方蝇虫想来叨上一口,不少暗怀心思的藩王与不甘永久臣服于宁朝的小国见此乱象,纷纷蠢蠢欲动。
而今日朝上,陛下最关心之事乃大运河的修建进程,得知人力财力不足导致还有少半程未能开凿通船时,怒不可遏,令群臣出谋划策直至晌午,下了死令要在年内完工,否则便会耽搁明年南下春巡。
裴澈从宫中出来时,外头阴云遮天,似是要迎来今春的第一场雨了,见铁衣正候在他车架前,他脚步一顿。
若无急事禀报,铁衣通常不会在宫门口等他。
“爷,荣——”
“查到了?”
昨儿大半夜,铁衣被急匆匆召进武英候府,他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没成想世子爷却是命他放下手头所有差事,立即去查世子妃七八年前都做过什么,有没有什么怪异之举,哪怕是一件小事也不能放过。
时隔多年,那时的世子妃尚是苏府的小姐,查起来简直堪比登天,况且才一日,自然什么都没查到呢,铁衣生出一种办事不利的愧疚,语气都弱了几分:“爷,是荣臻长公主请您过府。”说罢,又赶紧呈上一封信:“另外属下已摸清了与苏大人有所往来的官员底细,这是一部分名录,爷,接下来要如何做?”
裴澈掸开信纸看了看:“这件事暂且交由其他人去做,从今日起,你只需查我昨夜交待的事。”
铁衣凛道:“是。”
裴澈将那封名录收好,一脚迈上了车驾:“走吧,去公主府。”
……
国君“日理万机”,无暇校考皇子皇孙们的学问,便将此事交由一肚子墨水的陆翰林代劳了,陆翰林每月两次前往国子监授课,课后会代天子留下一道策问,昨日之题与“慎固边防”
有关,小皇孙宁弈尚且年幼,对此一知半解,便想请教曾守护苍陵,与东阳人打了多年的裴大将军为其解惑。
公主府一方八角凉亭中,宁弈求知若渴,一番讨教后,疑惑发问:“东阳人擅水战,这恰是我朝之弱,此前苍陵已丢了十叁座城池,还折损多员将领,皇祖父为何不派遣一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出征,而是命将军您出马?当年将军尚不及弱冠,也无领兵作战的经历,难道皇祖父就不怕将军与那两万兵马会白白葬送吗?”
面对一个八岁的孩子的口无遮拦,裴澈一时默然。
皇上想逼他知难而退,却没料到他真的揽下了这个与送死无异的差事。
此间隐情不足为道,他斟酌着答:“承圣上信重,自当竭尽全力,所幸这些年有皇恩庇护,子阳最终并未辜负圣望。”
想起自己那位整日沉湎女色,劳累到已经两眼发昏的皇祖父,宁弈不大相信他有这种识人的眼光,再说,若皇恩管用,天下也不会如陆大人所言变成了一滩乱局。
他摇了摇头道:“裴将军不必哄我,奕儿年幼却不傻,苍陵一役,仰赖的是将军自身之能罢了。”
荣臻长公主过来时,宁弈仍有些意犹未尽,但他也知今日裴将军过来为他讲学是幌子,收拾了书卷后,又向裴澈郑重地行了一礼。
不同于苏老夫人寿宴那日的光彩照人,短短几日,荣臻长公主便肉眼可见地憔悴了不少,今日她身旁也没有带着那些俊俏的男宠,命人将小皇孙送回去后,又谴退了侍女,落座在宁弈方才的位置上。
“以这种方式将裴世子请来,只为避人口舌,还请世子勿怪。”
那日裴澈拦下荣臻长公主的车架,却并未得到他想知道的答案,但今日荣臻主动将他找来,想必是愿意告知了。
“公主殿下可是想通了?”
荣臻看向亭外的花枝,目光悠远:“本公主不想拐弯抹角,今日请世子过来,是想再问你一遍,你那日所言可是真的?我皇兄,当真是被我皇嫂……”
说至此,她声音哽咽,平复了许久后才重新开口,眼神却变得犀利许多:“你有何证据能证明我皇兄是被皇嫂所害?若你信口污蔑,本公主绝不会轻饶!”
先太子与太子妃自幼相识,成婚后更是琴瑟和鸣,太子身子不好,太子妃一直悉心照料,若放在从前,裴澈也绝对想不到下毒谋害了太子的人,会是太子妃。
“太子妃身边有一宫女,名为铃兰,曾亲眼见到太子被害前几日,太子妃一反常态,避人哭泣,据她所称,太子被害那日,身边只有太子妃一人在服侍,而我多番调查,也确认楚太医那日并未去过东宫。只可惜,那名宫女出宫后被人灭口,但她却将此事告知了自己的奶娘,若公主殿下想见那名妇人,子阳随时可做安排。”
见长公主红了眼圈,面色也愈发苍白,裴澈顿了顿,未几才道:“据我所查,太子妃性情转变是在苏贵妃邀她品茗之后,那日公主殿下应也在场,若子阳没猜错,太子妃大抵是做了别人的刀子却不自知,可利用她的人到底是如何蛊惑了她,令她亲手毒害了自己相伴多年的夫君,仍是一个谜团,就不知这其中的隐情,公主殿下可知晓?”
从刚刚得知太子死于太子妃之手时的震惊,到经历了几日几夜的辗转难眠,荣臻如今已经平静了许多,可她潜藏在心底许久的那桩秘辛,却犹如生出了一根根利刺,令她无时无刻不在愧疚痛心。
明明那一株株迎春花开得正盛,可她眸中映出来的却是颓败苦楚,荣臻凄然笑道:“世子故意寻来一名与我皇兄容貌极为相似的戏子引我,这隐情,世子不是早就猜到了吗?还来问我作甚?”
亭外终于飘起了小雨,斜如细线,轻打在花枝上,带来阵阵凉意,裴澈敛目垂眸,沉声道:“子阳只想亲口求证于公主殿下,为故人寻求一个真相罢了。”
荣臻闭上眼,两行清泪从她美丽端方的脸上滑下,许久后,她传来一声叹息:“原来都是我的错,是我害了皇兄,是我对不起皇嫂……”
先皇后育有一儿一女,长子名荣乾,打一处生便注定会以尊贵的嫡长身份成为宁朝下一任储君。长女名荣臻,为昌惠帝的嫡长公主,比起天生身子骨弱的太子,昌惠帝反倒更喜爱这个乖巧懂事的长女。
一母同胞,兄妹二人年幼时整日黏在一处,常常牵手同塌而眠,太子年长荣臻两岁,性子也更为稳重,荣臻虽得父宠,但有温柔的太子皇兄与贤淑的皇后母亲从旁引导,并未长成一个无法无天的骄纵公主,她地位尊崇,却平易近人,幼年起便有一众同龄的世家公子对她暗暗倾慕。
可荣臻却只喜欢与她的太子皇兄亲近玩耍,太子白日要听老太傅讲学,没空陪她,她便晚上去找他一同温书,累了便直接宿在皇兄那里,但到了她七岁时,她却忽然发现皇兄渐渐不再像儿时那般拥着她入眠了,平日也不会再去牵她的手了。
皇兄说她长大了,不可再像儿时那般与她亲密无间了,她感到难过,只想让时光就此停驻,甚至夜里由宫人伺候着入睡时会感到不安,于是她便开始将自己时常弄出些小磕小碰,再奔去皇兄那里寻求怜惜,说不敢叫母后知道,怕被责罚贪玩,因为她发现只有这样,皇兄才会像过去那样抱着她,一边为她上药,一边轻责她顽劣,还会在她泪眼婆娑地赖着不走时,无奈地将她抱上床,哄着入睡。
年幼时的荣臻,自然不知自己对太子的过度依赖,根本不再是纯粹的兄妹之情,等她明白了这份难以启齿的心思时,已经初成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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