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将簸箕放在一边,佝偻着身子走过来:“姑娘们,让老妇来吧。你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如何做得了这种活?”老板娘转动着木把手,将一桶水给打了上来。
锁茵眼见着老板娘熟练地将水打了上来,惊叹不已:“好厉害啊。”老板娘笑道:“这有什么厉害的?老妇像你们这样的年纪,莫说一桶水,就是几百斤的木柴,老妇背着走个几公里也没问题。”如雪看着老板娘将水倒进一个更大一点的木桶,然后接着打水,问道:“可是我记得先老夫人像老板娘这般年纪时,便已经卧床,常常吃药了。不知道老板娘现时吃什么药?”锁茵的奶奶在锁茵有印象时,便是卧床不起,三天两头就让大夫来府里头来看看,她住的院子里常常弥漫着药味。奶奶即使是一脸疲态,也是不时查定她与姐姐的功课做的如何,见她女工极差,便叫身边的熊妈妈给她几个手板子,常常打的她鬼哭狼嚎,她越哭,奶奶越发叫人好好教训,李嬷嬷求情也没用。倒是姐姐不曾挨过熊妈妈的板子,常被奶奶夸奖。听到如雪提到老夫人,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老板娘笑道:“可是傻话?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吃什么药?靠着两亩地和这客栈度日,哪有钱买药,平日不舒服,躺上几天也就好了。”锁茵不免有些心疼:“难不成这镇上连个郎中也没有?”
老板娘叹息道:“原本这镇上少说有千百人,也有两三个大夫,三娘就是一个,她老子便是郎中,就得了三娘一个女儿,招了个汉子上门做半个儿子。这几年,男的被抓去打仗,加上那些军队不时来抢夺,不少女人实在挨不住,带着孩子走了。如今这镇上就只有我们这些老东西了。”如雪难过地问道:“那你们为什么不离开?”老板娘悲叹:“老妇的两个儿子都死了,能去哪里?大家不走,一是因为这里是生养之地,二是因为他们没有地方可去。”
“那三娘她也是?”锁茵问道。老板娘摇摇头:“她是在等待她的丈夫。真是难以相信,她丈夫都五六十岁了,居然还要去打仗。我真害怕,那些人会将我那个快九十岁的老头也捉去打仗。”老板娘抹了抹泪水,继续道:“不瞒你们,我们这群老人实在是活不下去了,才打劫过路这人,通常也就要了几两银子,因见你们身着不凡,故此狮子大开口。”锁茵叹息道:“我原以为自己才是天下可怜之人,可没想到万生皆苦啊。”
“姑娘如今明白还不算太晚。”来人是葛三娘,她走到锁茵跟前说道:“姑娘在官坊之中,也算见过世面,如今知道了我们过的什么日子,心里也该更明朗了。这世间幸福快活之人是越幸福快活,咱们越穷苦的人就越是穷苦。可这又如何?谁都免不了一死。如此这般说,也算是种安慰。你如今年轻,经历的事情还多着呢。”说着,三娘从老板娘手里夺下水桶,用一种嗔怪的语气说道:“蔡婶子,我不是告诉你了吗?打水的活让我来,你都这把年纪了还做这活!”老板娘一手扶着腰说道:“我看这两个姑娘实在是做不得活,这才显摆了自己。”锁茵和如雪听了,面露羞愧。三娘笑道:“就是如此,你也不该这样,仔细闪了腰。”说完便将老板娘搀扶到一棵无花果树下,拿过一条坑坑洼洼的旧凳子给老板娘坐着。三娘看着锁茵她们说道:“那几位相公身体应该差不多了,恕我直言,你们打算何时离开?”还未等锁茵开口,如雪便说道:“后日,咱们后日就走。”三娘点点头:“早走早好,你们这伙人路上小心点,如今官府在这里抢家劫舍,你们几个一定要小心!”锁茵见她这般提醒,心中十分感激:“姑姑放心,我们会小心的。”三娘这才注意到锁茵,打量她道:“我看你举止端庄,不像那般地方的女人,那位景公子一定很是喜欢你,让你没受别人欺负。”锁茵一愣,忽然想到自己的谎言!锁茵尴尬地笑道:“是是啊,别看他平日里疯疯癫癫、不靠谱的样子,,但是对我确实很好。”
老板娘说:“那位枫公子。”锁茵疑惑地看着老板娘,等她继续说下去,“和那位姑娘真的是?”她停顿了下来。锁茵知道她在怀疑长枫和落棠的关系,笑道:“是啊,他们可是私自跑出来的。”老板娘一副太相信的样子:“那位公子好像对那位姑娘没有什么意思,老妇认为,他应该对你有意思。”锁茵简直哭笑不得:“不要乱说啊,那位公子说起来,也算是个弟弟呢。”老板娘很正经地说道:“这样吗?可是老妇总觉得那个孩子一直在看你呢。”
“哈哈哈哈”锁茵忍不住大笑起来,“怎么可能,肯定是老板娘您胡思乱想了。”突然觉得自己的笑声实在是太失礼了,锁茵掩住自己的笑意。如雪笑道:“老奶奶,这你就看错了,人家枫公子可是有意中人的。”老板娘迷糊了,很是困惑。三娘说道:“蔡婶年轻时爱给人说媒,就连我和我那口子也是蔡婶给介绍的呢。”说着,三娘的眼神突然变得黯淡,不再多说。老板娘笑了:“是呢,这个镇上不少对夫妻是我做的媒呢。我啊,眼睛可厉害呢,鸳鸯配对,我算得上月老了。”说着便叹息一阵,“可惜,这几年战事频发,镇子上面一团糟,夫妻分散,亲人离别,人人不得自保。几位贵人来自江南,是没看见那些穿甲之人的凶恶啊。”三娘难过地说道:“我们实在是受不了了,打算弄些银子,好应付着过日子。我们说好了,若是被逼急了,不愿离开得便留下,愿意去隔壁庑国得可以去庑国,想去投靠亲友的,可去投靠亲友。”锁茵这才明白他们选择对过路之人下手实是无可奈何。她常年在京城,深居闺阁高院,哪里知道这偏远之地的境况?锁茵想到自己以前的无忧生活,即使是后来遭受不幸,有幸得到罗家兄弟的帮助,生活上并与前无异。三娘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几位是逃跑出来的,想必江南是回不去了,三娘我建议各位可以去庑国,听说那里的君王十分爱民,多年了不但减少赋税,主张农事发展,更是招贤纳士。我看那几位相公不俗,若去庑国,或许还能出人头地。”锁茵笑了笑,没有说话。
老板娘沉吟道:“西边房的两个人不像啥好人,一个凶神恶煞,一个骨瘦如柴。你们若是后天走,不必通知他们,老妇让三娘给他们配一些药,保证你们走远了,再弄醒他们。”如雪笑道:“奶奶不知,我们那位枫公子也懂药理,不需要姑姑出马。不过您倒是提醒了我们,想要摆脱他们,可用此法。”
“是吗?”一道沉闷的声音响起来。几人循声找去,这才发现蒋瑞从二楼将身子探出,一脸冷意。大家明白她们刚才说的话全被他听去了。如雪像是做了对不起别人的亏心事,被人发现一样的羞愧表情,支支吾吾道:“你这个人,怎么偷听我们说话。”蒋瑞看了一眼锁茵,不屑地说道:“你们说话声音这么大,想不让我听到也难啊。”如雪有些恼怒:“你偷听还那么多说辞!”蒋瑞一副饶有趣味的表情看着后院的几个女人:“想害人还说那么大声?一群蠢女人!”老板娘笑眯着眼说道:“老妇不过是逗两位姑娘玩,相公不必生气。我们没有害相公的意思。”蒋瑞不悦地哼了一声,冷笑道:“就算你们下药,我就是昏睡十天半个月也能追到你们,你们去哪里,我可是知道的!”如雪听了,头皮发麻,这个家伙实在是可恶。
锁茵见他表情、言语皆是嘲讽之意,心中虽不悦,但还是笑道:“蒋公子是个聪明坚韧的人,我们是知道的。你放心我们不会那般做的,你若爱跟着我们就跟吧。”如雪见锁茵丝毫没有不满的意思,实在不明白,说道:“主儿,你还让他们跟着?你觉得自己没伺候够他们?”如雪怒而转向蒋瑞:“你不要欺人太甚!”蒋瑞一脸贱笑,似乎对于如雪的生气感到很满意。
这时候,二楼东面的一扇窗户被推开,落棠将头探出来,对蒋瑞说道:“你一个大男人羞不羞?就算我们之间有恩怨,可我们照顾你那么长时间,也应该一笔勾销了。”蒋瑞看着对面怒气冲冲的女人,着实不爽,他本无意与她们争吵,只是听她们打算下药甩开他,才忍不住嘲讽,这个小妮子一出现便是一脸不爽模样,恶狠狠地盯着他,他讨厌她用厌恶的眼神看着他!蒋瑞怒道:“老子没找你算账呢,你还敢教训老子!告诉你,蒋爷我总有一天喂你一口粪!”落棠听了,知道他是记恨她当初故意设计让他掉进茅坑的事,心中不免有一丝愧疚。但见到他那张让人生气的表情,她随即有些恼怒,可是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朝南的一扇窗户突然被打开,是长景!长景看了一眼落棠,又看了看蒋瑞,便往窗沿一靠,淡淡道:“面对女孩子,开口就是粗鄙之语,这不大好吧。”蒋瑞冷笑道:“你们这群人真是可笑,只要老子说几句话,就全部都出来了,没出息了,不抱团就会死一样。姓罗的,老子还没和你好好打一架,你别得意,我肯定把你打得你爹娘都不认识。”长景见这小子见一个骂一个,言语实在过分,忍不住说道:“你这野蛮人,天天除了打架欺负别人,你还会干啥?现在官兵到处抓人,你长了一身腱子肉,不身先士卒?去军队里混,一天到晚跟几个女人过不去,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蒋瑞将手一指,瞪着长景说道:“臭小子,你才有病呢,你讷三弟不是会治病吗,你让他给你瞧瞧,免得误了治疗。”落棠明白长景口语笨拙,骂不过他,便啐了一口,对蒋瑞说道:“你个王八蛋,真是不要脸,你身体好得差不多了,还不快点滚回骕山,跟着我们做什么?”话未说完,如雪笑着接话道:“我知道了,那骕山之上全是男人,蒋公子怕不是寂寞了,好不容易见到几个女人,就死皮赖脸地追上来。”说罢,往地上啐了一口。
蒋瑞听了,看了一眼锁茵,脸憋得通红,一时无话可说。落棠见他面露难堪,接连看了锁茵好几眼,心中立马明白几分,讥笑道:“我就说嘛,干什么处处为难我们呢,敢情是看上我们之中得某一个了。啧啧啧。”那蒋瑞脸越发通红,恼羞成怒地说道:“你胡扯什么?我最讨厌女人了,胡搅难缠!”说罢,将窗户重重地关上。长景见他不吵了,喊道:“你跑什么?还没吵够呢,快出来再和我吵几句!”这时,长枫走到长景身后,无奈的口气道:“二哥,不要胡闹了,几个男人吵架,像什么样子。”长景看了一眼楼下得几人,又看了看落棠,有一种赢了的了不起的神情说道:“大家各忙各的吧,他要是再出来说你们,我就将他骂的狗血淋头。”长枫见他自得其乐,实在失礼,嗔道:“二哥,回去吧。莫说了,你看你穿的那么少,仔细凉了。”长景这才想起刚才自己睡觉时,听到窗外吵闹声,细听之下,才知道落棠她们又在和姓蒋的吵闹,故此打开窗户,要为她们出头,一时心急,只就着单薄的素衣衫便站在这里了。刚才不觉什么,现在才顿觉寒意。连忙跑回床上,钻到被褥里。
长枫看了楼下几人一眼,没说话便关上了窗户。
老板娘感叹道:“年轻真好!老妇要是再年轻个三四十岁,遇到一群有趣的人就好了。”三娘忍不住笑道:“婶子就是年轻个三四十也不得行,得年轻个六七十岁才好呢。”老板娘笑了:“是呢,得年轻个六七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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