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福以前随老主人陈肃到过冯府多次,冯府大门前有三株大槐树,很好辨认,冯府的门房也认得他,赶紧接过竹谒去通报,很快,冯梦熊迎了出来。冯梦熊五十来岁,身量中等,面相清癯,下巴有一粒肉痣,陈操之对他有印象,先父和先兄去世时,冯梦熊都曾来陈家坞吊丧,是个忠厚长者。陈操之恭恭敬敬向冯梦熊行礼,一面命来福将准备好的贽礼献上:鹜两只、薰脯五斤、家酿米酒一瓮。冯梦熊快三年没见过陈操之了,那时的陈操之还是个清瘦文秀的童子,没想到今日已是翩翩美少年,而且文质彬彬、言词清朗,不禁大为亡友欣慰。因为是通家世谊,陈操之又在冯梦熊的引领下进内庭拜见冯妻孙氏,孙氏也甚是欢喜,吩咐厨娘准备午餐,要留陈操之主仆三人用饭。冯梦熊对孙氏身边的小婢道:“唤凌波出来与操之相见,陈、冯两家是两代的交情,操之和凌波兄妹一般的,不要生分。”孙氏道:“待我亲去唤她来。”临去时还笑眯眯瞅了陈操之一眼。陈操之有点尴尬,因为先前母亲说过,要为他向冯氏女郎求婚,所以现在看到冯妻孙氏那好似丈母看佳婿的眼神就颇不自在,他不愿意被别人决定他的婚姻。冯凌波十四岁,鹅蛋脸,眉清目秀,身子已经长开,只比陈操之略矮,颇有窈窕风致,盈盈上前施礼道:“贤兄,妹子万福。”陈操之敛着目光还礼,却还是看到冯凌波脸颊晕红,想必其母孙氏对她说了一些什么,好在冯凌波很快就进去了,陈操之也辞了孙氏跟随冯梦熊到前厅坐定说话。冯梦熊问起陈家坞近况和陈母李氏安否?陈操之一一作答,冯梦熊又挑《毛诗》、《论语》来考验陈操之的学问,见陈操之对答如流,更是喜悦。陈操之将话题引导到七月的检籍上,冯梦熊眉头皱了起来,他是知道陈家坞情况的,说道:“那新任的鲁主簿说是要借此次检籍,为朝廷增收赋税和可供服役之民,说得冠冕堂皇,但他哪里敢动钱唐士族的毫毛,无非是欺凌本县寒门意图索取贿赂而已,我听说鲁主薄想让他的鲁氏由庶族上升为士族——”陈操之一愕,问:“可以升吗?”冯梦熊一笑:“不是明升,是暗升,就是改注籍状、诈入士族,照样可以免除税役。”陈操之有点吃惊:“冒充士族是大罪,鲁主簿竟敢如此妄为?”冯梦熊道:“此事知者甚少,而且鲁主簿与本县褚氏家族关系密切,禇氏有子弟在吴郡任要职,所以除非与鲁主簿有仇,不然的话也无人去检举他。”陈操之心道:“这姓鲁的主簿还与那敷粉鳏夫的家族拉上关系了,只怕对我陈氏不利。”问:“冯叔父,那鲁氏冒充士族难道能一直冒充下去,他又不可能一辈子在钱唐县主簿任上?”冯梦熊道:“只要能逃过下一次大土断(即全国性的大检籍),鲁氏还真有可能成为合法的士族,因为久而久之,鲁氏的士族身份就会变假成真,当然,这也许是三、五十年后的事了。”陈操之还真是长了见识,心想:“此行不虚,冯叔父给我透露了这么个大秘密,这样我心里倒是有底了。”冯梦熊道:“至于来福荫户之事,改日我遇到鲁主簿就为你探个口风,看他是何意见,若实在要收回荫户,就让他收回好了——”“嗯?”陈操之觉得冯叔父太软弱了,说道:“冯叔父是知道的,来福在我陈家十多年,名虽主仆,实同亲人,我怎忍他一家流落到侨州去受人欺负!”冯梦熊正色道:“操之,你切莫年少气盛想与鲁主簿斗,在钱唐,陈氏斗不过鲁氏的,你不要以为有了鲁氏冒充士族的把柄就可吓倒他,他可以立即改回庶籍,到时陈氏反而在钱唐无法立足了。”陈操之心平气和道:“叔父提醒得是,操之不会这么莽撞的,只是真的就没有办法帮助来福一家了吗?”冯梦熊道:“只有一个办法,就是把来福改成有本县户籍的佃户,就是以后要服杂役和交纳田租户调,他一家照样可以在陈家坞耕种——这事不用你操心,叔父会替你办妥,你在陈家坞等着,每隔半月让来福来我这里一趟。”陈操之谢过冯叔父,心里颇不舒服,纳税服役都是应该的,可是鲁主簿这样的嘴脸让他不平。珍珑局在冯府用罢午餐,陈操之主仆便向冯梦熊告辞,因为还要去西集雇佣佃户,回丁氏别墅又有那么远的路,不能多耽搁,出于礼节,陈操之又特意进内庭向冯妻孙氏辞行,孙氏回馈了很多礼物,让陈操之代她向陈母李氏问好,说过些日子还要去看望陈母李氏,又让小婢唤冯凌波出来与陈操之告别,冯凌波不肯,只在门帘后向陈操之福了一福,绿裙一闪,即翩然而逝。冯妻孙氏含笑带嗔道:“女孩儿就是害羞,哪里比得操之儒雅知礼——操之,以后要多来走动,两家世谊,莫要疏远才好。”陈操之心里感着冯叔父一家的热情,与来福父子离了冯府,来福知悉冯梦熊会想办法帮他一家注本县户籍,甚是感激,忐忑的心暂时放下了。来到西集一处招募佃户的场所,来福昨日看准的两家佃户已经等在那,陈操之略略问了几句,便答应雇佣他们,每亩租金夏价小麦一百八十升,而一般行情是二百升,那两家佃户都很高兴,觉得这样的主家不苛刻,答应端午后便举家迁来陈家坞。来福又按老主母开出的购物单,在集市买了一堆家用什物、以及犁铧镰刀之类的农具,准备明日先回陈家坞,过两天再来接陈操之叔侄归家。来德昨日按陈操之吩咐,在县城到处寻找,想买一副围棋,却没找到,这时又独自去找了,来德相当愚忠,不买到围棋不罢休,买不到就是他的错。西集人来人往、熙熙攘攘,但像陈操之这样人物俊美又气度温雅的少年则难得一见,便有当胪妇人情不自禁呆看,路边贫家少女也是频频回眸——这是个极度崇尚美的时代,山水之美、建筑之美、音乐之美、绘画之美、诗歌之美……当然也包括容色之美,东晋初年的美男子卫玠从豫章至建业,被建业妇人联手围住猛看,《诗经》有云“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所以那些妇人拿果子朝卫玠投掷以示爱意,卫玠体弱,被围观、遭投掷,回到寓所就一病不起,这就是“看杀卫玠”这个著名典故的由来——钱唐女子当然没有那么奔放,但那炽热的眼神也让陈操之额际微汗,只是在外人看来,这美少年步履从容,神态自若。来福走近陈操之身后,低声道:“小郎君你看靠墙站着的那两个人,一老一少,我昨日来,他二人也在这里,我见那老的断了一臂,就上前施舍了十文五铢钱,却被那少年丢还给我。”陈母李氏信佛好善,嘱咐过来福遇到残疾病苦之人就尽量帮助几个钱。陈操之抬眼一看,那一老一少都好大的身量,老的左臂齐肘而断,也不遮掩,就那样露着断臂,面相也颇狰狞,皱纹混着疤痕,目光凶狠的样子;那少的,看他那面相也就十二、三岁吧,但看他个子,谁敢说他是个孩子?身高近七尺,手臂出奇的长,手掌也大,双臂垂着,眼珠子转来转去,尚有孩子的天真。陈操之没再多打量,走出西集方道:“来福,端午节过后你来接那两户佃客时,再来这里看看,若这一老一少还是无人雇佣,就带回陈家坞。”来福道:“这老的独臂,少的幼稚,谁会雇佣他们?小郎君要雇他们做什么,行善事吗?”陈操之微微一笑:“先让别人行善,若无人行善,咱们再来雇佣这老少二人。”来福想不明白,不过也没问,见该买的物事已齐备,便要回丁氏别墅,来德却不见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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