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盛喜道:“好,下次再见到陈流,我就一拳打死他。”陈操之责备道:“小盛,还是这么鲁莽吗?”冉盛忙道:“不敢了,不敢了。”陈咸父子以及一个仆从都在真庆道院用晚餐,戌时初,陈操之引着四伯父与从兄去徐氏学堂拜会徐藻博士,在小镜湖畔与刘尚值、徐邈相遇,刘、徐二人正是来寻陈操之的,于是一道回徐氏学堂,陈咸与徐藻相见,听徐藻夸赞陈操之品行学识,陈咸甚觉有面子,便对徐博士言道,明年他幼子陈谭年满十五岁,想来徐氏学堂求学,徐藻自然是允了。桃林小筑自丁春秋搬出去之后,有几间房都空着,陈咸父子还有一仆就都住在桃林小筑,陈操之向六伯父问及母亲及宗之、润儿情况,得知都安好这才宽心。相谈到夜深,陈操之请四伯父早点歇息,他带着冉盛回真庆道院,《老子五千文》已经抄写了二十七卷,明日是最后一天,十日之期便到了,他将回到桃林小筑。从桃林小筑至真庆道院有六里多路,正亥时分,一轮圆月高悬,小镜湖清波如镜,湖中月影沉璧,四岸林木葱笼,混杂的花香隐隐,弥漫在这暮春之夜。陈操之心中轻松,足下轻快,忽听身后有人唤道:“子重兄——”回头看时,却是祝英台,后面还有两个仆役和一个婢女跟着。陈操之道:“英台兄还未安歇吗,我这可是要赶回道院去歇息。”祝英台道:“明月皎皎,难以成眠,想着徐氏学堂三大怪,绕湖竟逐排第一,便来这湖边漫步了,子重兄陪我走一程可好?”陈操之便放慢脚步,与祝英台并肩而行,隐隐觉得祝英台有些异样,侧头看,才发现祝英台脸上未敷粉,想必是夜里把粉洗净了,月光下显得脸部肌肤非常光洁,像越窑青瓷一般有光泽,比敷粉时好看得多,有妩媚之姿。陈操之只瞧了一眼,便没再多看,心道:“这个祝英台十有八九是女子,可是这么久了,也没看到梁山伯在哪里啊!”问:“英台兄,令弟呢?”祝英台道:“方才与我对弈了一局,输了,就不肯随我出来走,一个人在那憋着气摆棋。”陈操之笑了起来:“有你这样高才的兄长,才华横溢如祝英亭也难免有些压抑。”祝英台道:“那是他努力不够,若有子重兄这般勤砺,如何会处处不如我?——多日不见子重兄了,我兄弟二人都觉得意兴阑姗,哪日还能与子重兄手谈?”陈操之道:“待定品之后吧,贤昆仲是上虞人,也属吴郡,这次不参加定品吗?”祝英台道:“英亭已经有了免状,我却不想定品,优游林下,我之志也。”陈操之一笑,心道:“果然是女子,女子定什么品啊,只不知祝英亭定的是几品?”却也不问。祝英台问:“敢问子重兄之志?”陈操之笑道:“英台兄要学孔夫子问志吗?我之志,不可说,小,只在眼前,大,则在天下。”祝英台莞尔一笑,说道:“我知子重兄非池中物——”陈操之不想多说这个,岔开话题道:“英台兄你看,绕湖逐走真的风行了,那边又有几个人在走呢。”祝英台凝眸看了看,说道:“是在行散,是贺铸吧,我遇到过几次。”两个人在月下一边走一边闲谈,说些名士掌故、花鸟虫鱼,品评各自见过的书法碑贴的高下,论江左各大画派的风格,这时的祝英台收敛了一些咄咄逼人的词锋,娓娓而谈,风雅至极,让陈操之陶然忘倦,谈兴愈浓。不知不觉间,吴郡大城就岿然端坐在道路前方,道左的真庆道院还留着灯火,想必是黎院主等着陈操之归来。陈操之抬头望月,月在天心,说道:“子时了吧,英台兄请回吧。”祝英台“哦”了一声,惊讶道:“就走到这里来了,那我回去了。”带着二仆一婢返身走了几步,回头道:“子重兄,你不吹笛送客,我这脚步沉重得迈不动啊。”陈操之笑道:“柯亭笛在桃林小筑,不能吹曲相送,奈何?”祝英台道:“那就烦子重兄亲自送一程了。”明月在天、蛙鸣呱呱,这春风沉醉的夜晚陈操之却觉得神清气爽、了无睡意,便道:“那好,就送你到小镜湖畔相逢之处。”两个人又慢慢地往回走,重续先前话题,说些江左风流,又走回小镜湖畔——冉盛哈欠连天地提醒道:“操之小郎君、祝郎君,又到老地方了,分手吧,好困啊。”陈操之一笑,说道:“英台兄,今夜谈得真尽兴,不要太辩难,轻松得很,往日与英台兄说话,心弦总要绷着,生怕一言漏洞被你揪住,心惴惴焉。”祝英台抿唇无声一笑,说道:“我是这么咄咄逼人的吗,不过辩难就是要寻觅对方一切疏漏的嘛。”又道:“子重兄明日要早起抄写道经,我却不要紧,明日高卧不起也无妨,反正现在也不倦,我再送你到真庆道院我再回去。”陈操之道:“莫要再送,夜已深,英台兄回去吧,莫让令弟牵挂。”话音未落,就听湖岸那端传来祝英亭的呼唤:“阿兄——英台阿兄——”祝英台笑道:“子重兄,那我走了,明日再见。”袍袖一摆,转身而去。……三月十九日辰时,陈操之、刘尚值来到吴郡署衙,吴郡中正官、散骑常侍全礼擢拔上来的吴郡十二县近百名士子衣冠楚楚齐聚一堂,每人一张乌木小书案,书案上除笔墨纸砚外,还有一块刻有县名和人名的竹牌,这竹牌有两套,一套交由各县的县相,让其负责核对本县等待入品的士子,若有差错,由各县县相负全责。钱唐县县相冯梦熊比陈咸晚一日到达吴郡,因为定品之前不便与本县士子多接触,所以冯梦熊并未召陈操之来见,昨日核定身份分发竹牌才见到陈操之,也未多说什么,但笑意中明显比对刘尚值等人多了几分亲切。九十六名士子持竹牌对名入座,江东最富庶的吴郡十二县年轻一辈的英才济济一堂,高堂上据席端坐的是扬州内史兼本州大中正庾希、吴郡太守陆纳、丞郎褚俭,再就是十二县的县相和州郡的一些属官。先是由各县县相唱名,被念到名字的士子要起身向堂上诸官吏行一个揖礼,然后坐下,这一县一县报来,很快轮到钱唐县,都是先报士族子弟之名,然后才是寒门学子——陈操之因为初定为六品,所以排在刘尚值之前,听到冯县相唱到他的名字,便起身袍袖一展,两臂张开再抱拢在胸前,深深一揖,正待坐下,却听高堂上的庾希说道:“钱唐陈操之,退出此次定品,在堂外廨亭听候处置。”陈操之身子一僵,冯梦熊、陆纳,乃到堂上除了褚俭之外的官吏和学子都是大吃一惊,陈操之的品行、才学、声望可以说是参加本次近百名学子中最出色的,庾大中正何以一听陈操之的名字就让他退出定品,难道是不用考核直接定品?但看庾希那略带嘲弄的脸色,似乎不是这样的美事吧。陆纳一招手,示意陈操之稍待,问庾希道:“庾中正,何故让陈操之退出?”庾希公堂之上还在甩着手中的麈尾,淡淡道:“陈操之品行太劣,没有资格参加定品。”陆纳皱眉道:“庾中正哪里听闻陈操之品行低劣?或是小人谣言,庾中正万勿轻信。”一边的褚俭道:“让陈操之先退出吧,不要影响了其他士人的定品,是否谣言等下再议不迟。”褚俭这话很毒,只要陈操之现在一退出,那污点就像烙印一般怎么也消除不尽的。陈操之朗声道:“庾大中正明鉴,在下读圣贤书,重品行犹更甚于性命,庾大中正说我品行太劣,无异于置我于死地,请庾中正容我自表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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