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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董事长和杜教授、二姐夫妇现住的大宅,是他们到梁州后低价买进的老宅子。原主人据说是上一代财政局长,因贪腐太甚被省主席余志通毙了,这栋宅子后来就收归公有了,因说旧主人家眷冤死闹鬼,谢董事长买时很便宜。这里装潢设施虽不比海宁谢公馆,将近一百间房子也够所有亲戚住着了。
谢董事长跟杜教授都老了,工作强度大加上水土不服,今年以来两个人轮换着生病。二姐、三哥要是都不在家,珍卿就带杜太爷跟杜保堂来,抚慰一下双亲寂寥的心情。四姐倒也愿意带儿子继宗长住,奈何她婆家的人一同住在梁州,她这长子媳妇老住娘家不像话。
珍卿这一回在大宅住下来,一同来的四姐难免又抱怨婆家,说他小叔子的儿子乱进她房间,弄坏了她好喜欢的一件红宝石首饰,骂又不好狠骂简直憋屈死了。又说叫他小叔子帮忙管着制衣厂,他小叔子样样小事都叫她拿主意,什么事都担待不了似的。
谢董事长感叹翟家人老实,四姐愤愤不平地“老实”可不是好形容词,谢公馆就没有这样的老实人。
珍卿听了一会赶紧走开了,在起居室哄着杜保堂认字角,同时指点小英学习炭笔素描。她见四姐高声大气地嚷半天,俩小孩都是心无旁骛地学习,非常满意地给他们发送奖励,要带小英去看她如今最爱的《白雪公主》,并跟杜保堂在外面玩捉迷藏。
珍卿是蒙着眼睛逮人的那个,小英拉着杜保堂玩得可高兴,小孩们叽叽嘎嘎的笑闹声,就是像长了翅膀的小铃铛,声音脆亮得让人心生欢悦。杜太爷拄着拐杖站在廊下闲看,褶皱纵横的脸上是岁月静好的气象。
谢董事长劝解了女儿半天,叫她看在丈夫的面上一定忍耐,何况他们也不是什么贪婪狠毒的人。四姐便说非要在娘家长住一阵不可。
珍卿他们在外头玩得出了汗,秦姨忙说叫他们进来烤一烤,梁州虽暖和冬天也不能大意喽。
珍卿带孩子们回房换了衣服,到起居室见四姐还是心焦意躁,蹙眉猜疑道:“你近来怎么这样焦躁,又生病还是又有了?”
俊俊哥在楚州前线驻防一年多,上个月刚刚回来探亲一回。谢董事长跟四姐面面相觑。
要说珍卿真算得上金口玉言,四姐的长子继宗也一岁半了,她怀这个二胎也不算太近。其他人难免问珍卿还要不要再生,谢董事长和吴二姐说要生趁年轻生,岁数大了再生真是受罪得很。
珍卿摇摇头不置可否,她和三哥的事务都太多,要备孕总得修身养性一阵,而杜保堂还没有上幼稚园,两个孩子加个老人照顾不过来。杜保堂听得懂大人说话,这时就问什么是幼稚园,珍卿就抱着他给他解释。四姐说起谢公馆遣散的佣人听差,不免唏嘘今昔彼此的际遇,有时候要找得用可信的人都难找,也不知海宁第一名门还能否恢复旧日荣光。
四姐不得不回到她婆家养胎,珍卿一家就搬来谢董事长大宅住,每天带着杜保堂学习玩乐,一家人都觉得很趁意。
珍卿的“梦境系列”在国内展出许久,计划明年要做世界巡回画展了,本来要把重点放在美国那边的。但南洋的曹惠祥先生盛邀珍卿先去南洋。如此,就要跟先前沟通过的美国朋友们解释一下。
梁团大新出的系列风景明信片,是珍卿跟唐人礼、朱书琴等策划的,这日印好了先给珍卿送来二十打,珍卿就打算先给美国的老友寄明信片并解释画展的情况。
晚上叫小英跟杜保堂跟杜太爷玩,她要在睡前写好很多明信片。小英就毛遂自荐要给她帮忙,不但帮她拆明信片呢还帮忙晾干,杜保堂这小东西也非要来凑热闹,晚些时候郭寿康也过来了。
珍卿写了很多明信片写累了,郭寿康过来说不妨明天再写,明天他没事能帮姐姐一块写。珍卿说此事不好叫人代劳,不然就是对朋友们不尊重。小英在一旁天真地问:“小姨,我只有三个好朋友,你怎么这么多好朋友呢?”
杜保堂小脑袋仰得那么高,郭寿康也提议她讲留学的事。
珍卿就从玛丽女王号上讲起,说到到美洲大陆初见的菲尔林教授,中文系的布莱德曼教授、加西亚教授、莱蒙托夫教授等,美术系的费特朗教授等,平京学社的钱寿诒教授等,还有房东米勒太太,热心社会人莫尔斯太太,还有校友蓓丽、白莎拉、弗莱顿、白莉莉、金艾达,以及宗教人士金牧师等,还有通过朋友认识的其他各界朋友,以及在欧洲大陆认识的汤韵娴女士,老师达芒先生、弗郎索瓦先生、夏尔·莫诺先生、同门的师兄弟等等。
小英就说小姑跟寿康舅舅一样,满大街都是朋友了。提起这些海外的朋友,珍卿忽生恍如隔世之感,她的心境完全不是小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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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时吟自述:
兜兜转转,两载光阴流转,人生际遇沉浮,令人悲慨难言。
当年在海宁国立大学中文系,我千方百计选进易先生的《文学史》。就像虔诚的教徒恭候大德宗师,我买了一本崭新的学生日记,把钢笔的墨囊检查了又检查,开课前天夜里辗转反侧难以成眠,翌日竟能准时起床买饭,又精神奕奕提前到达教室等待。后来教室里挤得人山人海,我不由跟同学庆幸提前来占住座位,才能安生记录易先生的通篇演讲。
夏天的教室像闷热的蒸笼筛子,大家压低声音的嘤嗡声也嫌聒噪,人群中酝酿难以言说的虔敬空气。等到看见太阳爬到三楼的窗上,忽听挤在教室外的人群躁动起来,便预感是易先生来了。终于看到期盼良久的易先生的影像,我在心里轻轻跟自己念“啊,来了”。
第一印象跟想象中相去甚远,易先生身体太纤弱、面容太秀美,不像一个享誉中外的大学问家。可当她沉稳端庄地立在台前,笑意清雅、神态自若地面对大家,我又觉得是我想象中的博学智者了。她站立时腿部微微分开斜八字,一立住腿脚就不会轻易乱动,既不偏移重心以手插兜,也不弯腰躬背把体重压在讲台上,她绝不像男教授们那样随性不羁。
她开宗明义地讲起她的演讲主题,旁边男学生都赞易先生做事爽快,比男人家还不拖泥带水。
易先生才学之深和见识之广,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的烘托,人们但凡听见她的说话,便晓得她是非同寻常的人了。她左右手都可在黑板上书写,这代表着她的学贯中西,任何知识观点都信手拈来;她偶尔在讲台上走动徘徊,始终坦然含笑、无所疑惧,这说明她遍阅中西山水人文,谦虚谨慎的同时也不妨果于自信。
她脸上现着清隽的微笑,仔细看去那笑又似乎不存在。她美得不同任何流风俗态,她是一种集天地灵气的自然美相。当她以语言传播她的智慧,连男学生看着她都虔敬庄重,心生任何一点邪念都是亵渎……
第一次听易先生演讲的两年后,当我埋葬了一个个在战争中被难的亲人,重新坐在梁州团结大学的课堂,易先生讲课时一如往昔的仪态,令我不觉间百感交集、泪流满面。
她穿一件白绿格的的宽身半袖旗袍,脚上是一双平底的白皮凉鞋,乌黑鬓发编成漂亮的发辫扎于脑后,脸相还是白生生的秀美,似还是两三年前的旧模样,却不似从前那般鲜甜明媚了。是了,易先生同我们多数人都一样,经历了家乡的毁灭和亲人的惨死……
易先生的讲课依然旁征博引、深入浅出,易先生的板书依然简单明了、主次分明,学生听讲听得明白,笔记也做得有条理。她的板书在整个学校都有名的,却颇多教授以师法易先生为耻,还更有学生讥讽易先生处处要争第一。实在是批评得毫无逻辑,莫名其妙,也可见人心幽蜮丑陋百出。
我母家跟夫家六位至亲罹难,两三年间历经劫难、心如灰烬,便想学易先生用艺术手法转化现实痛苦。我为了看易先生的画展,听易先生在美术系的课程,本系不感兴趣的课程逃了许多。
梁州团结大学的通才教育课程多,我来后第一学期选了蔡嘉言先生的政治学。蔡先生竟拿着别人的讲义照本宣科,叫学生记笔记读熟练以应付考试,我因此常常逃课以致期末不及格。蔡嘉言先生在全校政治大会上不具名批评我,这令我甚至萌生了退学回家的念头,然而退学又着实没兴趣结婚,我这时期感到百无聊赖、茫然得很。
到梁州团结大学的第二个春天,我和同学们租自行车到郊外骑行,正遇见易先生一家也在骑游。以前听说他们一家常常骑游野餐,这次是我第一次亲身遇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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