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非常安静,并没有开窗,也没有开电视,就连大部分监控仪器都停止了运转,良好的隔音让这间屋子像一座独立在世外的孤岛,不存任何干扰。在这样的静谧中,那道隐隐约约的呼吸声被放大了许多倍,变得惹人注目。
张修齐的目光看向身侧,在那呼吸声传来的方向,有一人正沉沉入眠。也许是惊喜之下放松了心神,聊了没一会魏阳就趴在床边睡着了,就连被人拖上床、安放在身侧都无知无觉,沉浸在无垠的梦中。
然而就算睡着了,他的面色依旧十分惨白,几道浅浅伤痕划破了面颊,显出淡淡肉红,脖颈上更是缠了一圈纱布,显然是受了不轻的伤。张修齐仔细端详着这副面孔,过了许久才挪开视线,望向自己同样缠着纱布的双手。
昨夜的很多记忆都模糊了,他有一段时间彻底失去了意识,只记得浓重的血腥味和无法抑制的狂怒。他混沌的脑海中突然多出了一些东西,一些让人呼吸困难,心脏紧抽的残影。他想起了自己的父亲,想起了禁地中的种种,也想起了那个离去的背影,然而这些全都是碎片,就像是从深渊罅隙里透出的浅薄倒影。
张修齐觉得脑内有什么东西在嗡嗡作响,那东西又冷又硬,如同梗在喉中的坚石,让人想要发狂,然而那些倒影又是如此的重要,让他忍不住挖掘找寻,想要击溃关押着它们的牢笼。
一点血迹渗出了纱布,印出一块小小的红色污痕,也许是刚才搬人时不小心碰到了伤口,这次铲除尸傀他付出的代价并不小,也受了不少伤,然而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得,他就那么直愣愣坐在床上,盯着手上的纱布。
在他身侧,呼吸声仍就平稳安逸,就像回到了襁褓内的孩子,那稳定的呼吸声也渐渐抚平了他内心的恐惧——当然,张修齐可能并不知晓,那种情感名唤恐惧——他只是静静坐在床上,任那些碎片在脑中横冲直撞。
当痴智大师赶到医院时,魏阳已经醒了,实在是昨夜消耗太大,又是惊心动魄又是提心吊胆,就算再怎么想强撑也没撑下去,因而当小天师醒来后他就断了电,倒头昏睡过去。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床上,两小时就这么被睡过去了。
然而这点小睡并没有安抚他的情绪,看到痴智大师的身影,他快步迎了过去,一把拉住了老和尚的衣袖:“痴智大师,抱歉这么急找您过来,实在是想拜托您看看齐哥的情况。昨天发生了一些事情,让他的神魂有些不对……”
不能怪他心急,睡醒回魂之后,魏阳就发现张修齐出现了问题,虽然已经恢复了意识,但是小天师并不像以往一样会喊饿,也没有起身画符或是走动的意思,他只是一动不动的坐在病床上,似乎变得更加沉默了。
用沉默形容这座冰山有点怪,毕竟张修齐一直都是沉默寡言的,但魏阳不是其他人,他能清晰分辨出来这种沉默和原先那种的不同,如果说之前的沉默只是魂魄缺失造成的木讷和茫然,那么现在的沉默就成为了一种“情绪”,一种因为心理因素产生的自我封闭,像是在一片空白里填充了东西,沉甸甸的,拥有自己的分量和意志的东西。
这样的变化让魏阳有些惶恐,之前的激动消失不见,又化作另一重担忧。因而当痴智大师来到时,他才跟见了救星一样。
痴智大师并没有接口,反而用那双目盲的双眼望向魏阳,好半晌后才答道:“张先生的事情暂且不论,魏施主你身上似乎也出了些变化。”
这回答出乎了意料,魏阳眉头一皱,还没明白老和尚说的是什么意思,他已经迈步朝病床走去。虽然两眼无法视物,但是痴智的步伐依旧很稳,像是能看清楚屋内的一切,他的声音虽然干枯沙哑,语调却异常的和缓:“张先生,你是否想起了什么?”
张修齐那双漆黑的眸子望了过来,但是没有落在痴智身上,反而如同穿过了面前之人,投向十分遥远的地方,过了很久,他点了点头:“有些东西,很乱。”
在他混沌一片的脑海中,各种各样的记忆碎片正在翻腾,想要冲破禁锢它们的牢笼,然而缺失了一魂,他很难理解这些情绪的含义,自然也无从察觉心中翻涌的都是什么。即便如此,那些遗留下的残影依旧开始发酵,蚕食着他所剩无几的内心世界,也让那负累沉重的两魂更加紊乱。
痴智和尚点了点头:“魂未归,业已至,难怪如此。除了尸傀,昨晚还发生了什么?”
这话并不是问张修齐的,而是问魏阳,之前他打电话时只是简要说明了情况,并未讲的太详细,这是面对痴智的问询,魏阳自然不会隐瞒,飞快答道:“我从小戴在身上的龙虎山符玉碎了,那是齐哥父亲留下的遗物,是不是因为这个,他才……”
痴智大师摇了摇头:“你身上之变可能源自符玉,但是张先生身上的绝然不会。”
这答案再次出乎了魏阳意料,痴智大师像是知道他心中困惑,直接解释道:“符玉乃是龙虎山一脉相传,若是跟张先生缺失的魂魄所系,恐怕早就有人发现,他身上这些变化,应该不是来自符玉。但是遮盖在魏施主你身上的屏障却消失了,可能之前那枚龙虎山符玉压制了你身上的气意,如今符玉已碎,那股气意已然展现,只是老衲并非玄门中人,看不出其中根底。不过……”
他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措辞:“……不过,也许我看错了你二人身上的因果,或者说是颠倒了因果。”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魏阳只觉得似乎连自己都被扯入了迷雾之中,他身上的气意是怎么回事?又跟齐哥有什么关系?
压下心底的翻腾,他咽了口唾液:“那齐哥呢?是不是状况更糟了……”
痴智大师摇了摇头:“并非更糟,而是有了突破,至于是好是坏,还要看其后的情形,魏施主,说不定这层因果还要落在你身上。”
“因为那什么气意?”
魏阳只觉得喉中有些苦涩,他身上哪来的什么狗屁气意,从小到大他就没学到过半点尖功夫,难不成那些金点腥盘需要龙虎山符玉来压制吗?
“因为那层因果。”
老和尚淡淡答道,“若是能找到你与张先生的因果所在,说不定就能寻到他的魂魄踪迹。”
又绕回了因果之上,魏阳闭了闭眼:“我懂了,还请大师先帮齐哥稳固神魂。”
既然是来帮忙的,痴智当然不会推拒,直接盘膝坐在一旁,禅唱佛偈。大悲咒本就是佛家消除恶业的正法,又有安定神魂,稳固内心的效用,随着那干哑嗓音,张修齐渐渐闭上了双目,不一会儿就陷入沉眠。
整整诵了七遍,痴智停了下来,从袖中摸出一样东西:“这是之前从我师兄处寻来的法器,本想交予魏施主,现在看来,却更适合张先生了。”
魏阳伸手接过,发现那是一颗菩提子,但是和市面上那些平常念珠不同,这颗菩提子晶莹圆润,已经隐隐有金玉之像,上面花纹缠绕,像是凝成了一座莲花宝台,只是放在掌心就有阵阵凉意传来,让人的心灵都得到了平静。
“这是我师父早年偶尔所得的异种川谷,请名师雕琢,又孕养了许久,才得了这么一枚法器,带在身上有避煞凝神之效,应当能暂时稳固张先生的神魂,但是想让他彻底恢复,唯有找到缺失的那枚魂魄。”
魏阳把菩提珠攥在了手心,点了点头:“我会去试试看的,也请大师帮忙联系一下龙虎山,之前是齐哥的舅舅把他托付给我的,如果能找到那位曾先生,说不定也有帮助。”
之前曾先生走得匆忙,虽然留了一个手机号码,但是早就打不通了,因此再怎么不甘愿,魏阳也只能想法求援,考虑一下后路问题。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又补了一句:“对了,之前我们除尸傀的时候,还有一只三尸虫附在别人身上逃了出去,是中尸彭踬,现如今那个被附身的人已经死了,不知彭踬是不是还活着,齐哥这个样子也没法除妖,不知能否请大师帮个忙,查查彭踬是否已经除去。”
痴智眉头微微一皱:“尸傀之中还有三尸虫?你把昨晚的情况详细说来!”
能看出老和尚的神情严肃了许多,魏阳立刻把自己昨天所见所历的事情详细说了一遍,甚至包括自己阻拦尸傀那段,然而痴智和尚的眉毛却越皱越高,最终摇了摇头:“不对,若是尸傀真的从三尸虫而来,甚至生出了鬼胎,绝非这么轻易能够除掉的,你们还用了什么法器?”
魏阳不由一怔:“没有了啊,而且我听孙木华那小子说,齐哥最后发了疯,是靠拳头打死尸傀的……”
“糊涂!龙虎山符玉都能击溃的妖物,赤手空拳怎么可能杀灭!”
痴智大师的面色彻底冷了下来,厉声说道,“孙施主是不是也到市里了,快给他去个电话,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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