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渐渐他开始信赖我。他的学生并不是很多。病痛所限,他没办法担任本科学生的授课工作,每星期的几次课程只是在办公室里为他名下的数名研究生进行,那并不包括我,我在其中过分显眼,而他的课程也并不适合我。教授叹息着说,你的历史知识体系还不如中学生,可是你却能辨认所有不为人知的古代文字,还知道女王钟爱的莲花如何在尼罗河里开得绚烂。
因为我见过。
当然我不会告诉教授这些。他欲言又止,对我不乏好奇,最终只是叹息摇头。我知道他有很多事想要问我。我那由外表判断的前二十几年人生究竟荒废在了哪里,未来我会否仍然愿意从事这研究。幸亏他没有问,我无法回答。很久之后我才知道,教授答应过兰蕤,不过问我的一切,否则除了立刻带走我,萧氏也将停止对一切相关研究项目的资助。我毫不怀疑兰蕤会提出那样的威胁,即使是威胁,他的微笑一样无比纯洁。
要到我更像他一点,他才会告诉我这些。
第3章
这样我终于有了一个固定去处。每天早上和兰蕤交换开车去学校,午餐时间他会来找我,三人一起在教授的会客室里用餐,由家厨烹饪好送来的午餐。向来克己奉公废寝忘食的教授起先皱着眉头深表不赞同,之后终于无法抗拒美食的诱惑。也难怪他,英国的食物以饿不死人为准,剑桥的食堂为什么要是例外。兰蕤斟玫瑰普洱茶给我们,悠悠地笑。学生该有学生的样子,而他确实不是守足规矩的人。他叙述自己的想法给我听,最初我不大懂得,但我喜欢他讲话时纤淡动人的音调,言辞里精巧绝妙的逻辑,让我有试图理解的欲望。那一切享受,他拥有,于是他使用,为此继承的使命是维持、守护并将这一切发扬光大。换句话说,身为一个贵族,古老世家的出色后裔,准继承人,他没有任何理由与借口不做到青出于蓝。
我从兰蕤第二学年的三分之二开始跟随史泰恩教授,这才知道上学是怎样一回事。第一学年兰蕤的全部课余时间都和我在一起,一步不曾远离。他无声无息地带领我进入他的氛围,呼吸他的个性和气质。我读他读过的书,喝他挑选的酒,听他中意的音乐。这让我逐渐懂得一切似乎都有所意味,但还无法了解其中深意。是有什么的吧,在一切之中。没有什么是偶然的吧,我需要思考些什么。我经常抬起头来看他,目光中想必写下了这样的疑问,那让他很开心。
很久之后我终于明白他试图给予我的灵魂怎样一种改变,如果我本来拥有灵魂。
他第一次给我看那柄刀时小心翼翼,努力避免吓怕了我。其实我并不怕,只是很难想象一个袖中藏有古典凶器的他。那柄短短的刀有一个美丽的名字,霞月。刀锋明如下弦之月,薄如翎羽,纤细秀气得就像他这个人。是他家传四百年的至宝,每一代当家主君的信物。
我第一眼看见就知道它是饮了血的,否则刀尖的寒芒怎会那样明亮那样美,而兰蕤的手指是温暖平静的,即使握紧刀柄的姿势娴熟得不容置疑。他将那柄刀轻盈收回袖中,飞鸟曼妙敛翼的一刹那。他微微笑,不发一言,而我不置一词。他拉住我,掌心的温度丝毫不变,在我手背上温和熨帖地停留,随后是他的唇。
他垂下眼睛轻轻吻了我的手。
我猜他或许是知道我的想法的。
那天剩余的时间他都依偎在我身边抓紧了我,不时地摩挲,由指尖到肩头。我知道他在准备第三学期的毕业论文,但我不打算催促他去用功。他太让人放心,在很多方面都是。背靠着他的胸口,茫然地听着大提琴细微如诉,由夜半到凌晨三点,窗外枝头已有鸟鸣。他一动不动地拥着我,呼吸始终平稳安详。他的唇温柔地贴住我后颈,再漫长暧昧的姿势在他做来,也是最洁净清雅的样子。天明时我有点迷糊起来,他似乎睡着了,又似乎没有。手臂依然温柔地环着我,我忽然有种冲动,把掌心按在他手背上,他立刻微微一震。
后来他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们一直都住在一起。在伦敦他家中只一扇门隔开的小套间,在这里甚至连门都没有,不过斜斜摆了架来自东方的檀香翡翠屏风,有时他在外间看书,查资料才去书房,更多都和我一起待在客厅里,我喜欢在地上铺开书本,几只厚重大靠垫扔满地,坐卧模糊地慵懒着,满地书本资料,一览众山小。他靠在我身上,一本书唰唰地翻动,从头看到尾便扔下。初时我有些不解,后来才知他当真是记得住的。
他家的人大体上都有些妖性,尤其嫡系,只是我深知自己实在没资格下如此断语。
有时他会在我床上留宿,当我们偎在一起听音乐到深夜,或者他心情格外好,闲聊到很晚便不再离开。熟睡的他与清醒娴静的他……几乎完全不是同一个人。我会在看似漫长的夜里观察他呼吸的颜色与光泽,对许多人我都这样做过,我停留过也毫无感觉的那些,但他尤其令人迷惑。很多时候那是淡金色的,平静又危险,像行走在水边菩提树下,凝视着素白荷花与蓝孔雀的豹眼,或是热带夜淡泊而火炽的月光。
复活节假时教授不大想放我离开,兰蕤笑着同他说我们已经定下地中海的行程。教授恋恋不舍地嘱咐我早点回来。我微笑不语,那并不由我做主。虽然我知道即将到来的旅程应该会十分美好,但我并不很期待,虽然我还是微笑了,那会让兰蕤开心,我知道。他纵容我,而在懂得并学会所谓的任性——我不知道他所指的任性究竟是什么——之前,我也不介意在这样简单细小的情节上取悦他。
我们飞到马赛时琅玕还没有出现,但我知道他一定会来。果然登上游轮后我看到他在甲板上微笑鞠躬,再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兰蕤每次出行都不会单纯游玩,这次自然也不例外。每到一地他与各种代理人、律师或主管会面时都带我在身边,即使有时我并不直接出现在外人面前,与兰蕤的距离也不会超出三公尺。在他吩咐下,这种平衡由琅玕微妙地为我们保持着。我不大明白兰蕤想要我怎样,但如果他希望我留下来,那么我也不会走开。他要我参与这一切,倾听,学习,可能的话,适应、理解并熟练,某些气氛、行为方式和处事原则。像他一样。
琅玕笑吟吟地说,他们会称之为皇太子出巡。但对爵爷而言,这不过是种修行。
他一直称兰蕤为爵爷,极坦然的逾矩。据我所知兰蕤的母亲,那位传奇的女侯爵风华正茂,而兰蕤尚未成年,继承爵位还遥遥可期。凤阁玉琅玕自然不会不懂得这些。
琅玕,他的全名,他来自哪里,兰蕤满足我未曾启齿的好奇,除了他究竟有多可怕。只因那连兰蕤或者他母亲也无法确定。这令我对琅玕的恐惧淡薄了一点点,特别是他看起来并没有对我表示出更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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