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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段刮痧刮出的颜色十分刺目,不知怎么回事,陈雁杯突然想起今早她走进医馆时,关霄刚跟伙计要了一件衣裳,是一件长衫。
关霄从来都是个新派的年轻人,所以那衣裳穿在他身上有几分儒雅的陌生,陈雁杯笑话了几句,又见一件旗袍搭在椅背上,大概是半夜就洗过,已经半干,林积睡得很沉,手搭在床沿,白衬衫外露出一截细瘦的手臂,手臂内侧是一条紫红的痧印。
陈雁杯天生心眼比旁人大三圈,林积和关霄这么多年里的挣扎争吵落在眼下,她这才突然明白了过来。林积有一次喝了酒,她送林积回家,林积没回自己的房间,站在走廊尽头的一扇房门外疑惑了许久,告诉她:“我以前住这里,夜里风景总是很好,本想给你看。”但是关霄把那扇门锁了许多年,陈雁杯也想不通,怎么会有人用那么笨的方法报复仇人。
之前那个导演教她说过一句拉丁文,翻译过来是“没被爱过的少年学不会长大”。关霄就是如此,报复和保护都笨拙得近乎幼稚。连美浓那晚他明知故问的那句“他叫什么名字”都像是某种绝望的试探,他怕林积真的记得别人有心栽花的名字,又怕林积知道他始终如此卑微。
但卑微的并不仅他一人。
那一瞬间陈雁杯几乎不忍再看,猛然别过目光。座下的船舱轻轻一震,是画舫靠岸,王还旌一转脸,王愫国已经东倒西歪地站起来行了个军礼,“三少!”
明天是曹老太太寿辰,金陵要员一个个都在今晚陆续抵达,关霄大概刚去接过人,早已换了笔挺军装,信步跨进舱中,边慢腾腾摘手套,边打量一圈,随即拿攥着手套的修长手指抬了抬盖帽,“曹伯。”
曹祯戎的头风经久难愈,关霄一看脸色就明白,侧身让高医生进来,“曹伯,先诊治。天色晚了,明天是正日子,我先送各位叔伯回去休息。王伯,怎么喝得把儿子当爹?我什么时候值当您行礼。走吧。”
王愫国哈哈大笑,提步便走,又在门口停下,一拱手,“大小姐,今晚唐突,您就当我放了个屁,不然,”他打了个酒嗝,面色晕红狼狈,“等府公回来又要提军棍了。”
酒壶盖子摔碎了,林积刚把碎片拾在手心,连忙站起来,终究不知道说什么,“王伯言重。”
关霄不带温度地剜她一眼,转身把人一个个送出去。河港头停着一排汽车,亮着成串车灯,人一上车便仿若银河剪碎成截,飞星渐次远离。
高医生在号脉,曹祯戎说:“徐秘书。”
徐允丞会意,拉起陈雁杯。陈雁杯回头看了一眼,见林积冲她点了点头,这才肯下船。曹祯戎却是刚吃下一枚药片,半晌没说话,她便静静等着,只听曹祯戎说:“锋山叫你阿七。”
“是。”
曹祯戎微笑着转过脸,她这才看清,其实曹祯戎面孔坚毅方正,虽有皱纹白发,但这么一笑,就有一点曹尔明的影子,神色间又略像关倦弓动气的时候,可是身上的杀伐气仍重,绝不像个讲道理好相与的人。
果然曹祯戎喝了口水,说道:“除了照片,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你。但锋山给我看过你在学校里写的两句白话诗,我年纪大了,隐约记不大清,是不是‘青天视我做蝼蚁,未必我便要匍匐’?”
林积思索了一阵,最后笑着答道:“那是三少替我写的,我的国文课很差。”
那时白话文刚刚进学校,说白话人人都会,至于用白话写诗写文,人人都有些傻眼,每个字都认识,但总觉得这样的东西不该写。林积倒不忌讳写白话,但国文课的老师说林积不开窍,“一个女孩子家,浪漫蒂克都不懂”,林积本来就记仇,被这样一说,更不爱写国文课的功课,常常是关霄代笔,所以这两句诗确实是关霄花几十秒钟替她写的。
曹祯戎想起关倦弓说家里的两个小崽子是一对活宝,也是一阵好笑,摇摇头,“三少对你,用情太深。”
这话惊世骇俗,高医生似乎全没听见,只是面上有一丝僵硬,林积满脸惨白,却也没有反驳。
曹祯戎越发觉得这个人的脾气有意思,就像看见了讨厌在酒席上说假话套话的曹尔明似的,“三少八字弱,算命的都说活不长,他娘体弱,走得早,临去前给他求了块佛骨挂在脖子上。这个你知道”
林积便点点头,曹祯戎继续说道:“那年他从乡下回来,弄丢了佛骨,被锋山拿家法拿得起不了床,当面硬着脖子说他没错,佛缘在心,如何会丢?一背转身,就拉着我的袖子,说,曹伯,我错了,帮我找一个女孩子,她娘叫碧初。”
江风一阵阵穿过,这是冬末春初,那是深秋时节。那天她抱着一盆花,隋南屏推了她一把,“原来三少一直在找你呢。”
那时候她说话了吗?“又不认识我,找我做什么?”
林积恍然一笑,“他用佛骨换了一支药。”
曹祯戎笑着咳嗽,食指点点她,“你是很聪明。还有一件事。”
林积把碎掉的酒壶盖放进空碟里,握着温酒酒壶暖了暖手,“不是您打电话给他,是他打电话求您。是不是这件?”
她的话音极其平稳,几乎是在念几何公式一样平铺直叙。医生收起药箱,默默鞠个躬走了出去.曹祯戎摸摸衣袖,点燃一支烟,看都不想看她,只盯着远处黑魆魆的江面,“三少从小没掉过一滴泪,除了那一通电话。”
关霄怕她死,怕她走,怕她不回家,怕她落入人手,违心逆志,随波逐流。他把自己的软肋亲手剖下,囚禁进用钢水铸造的金屋。日光兜头洒下,他通身浸润光芒旖旎,撕扯着背后越拖越长越拖越暗的影子,年少时他曾经用怎样一副朝圣神话的目光注视过她,只有那影子记得。
作者有话要说:咦怎么看不到更新的
☆、影子毁灭的太阳
林积只觉胸口慢慢发紧,曹祯戎却像阴曹地府派来的判官,在青烟里一字一句说下去,“尔明从小养在后方,我拿三少当自己的亲儿子看,可这两个孩子全折在你手里。阿七,三少要什么,只要他开口,我都会给,但这世上除了一父一母,原本没有人值得他这样。”
烟草的气味辛辣无比,林积拨了拨桌案,不知是谁落下一包烟。曹祯戎把打火机丢给她,“林碧初死在香港,三少不查,可我不会放。林积,你猜我查出什么?”
林积手里拢着火,手抖得厉害,怎么都对不准,声线却十分平稳,“曹伯。”
往事全埋在土里,阴阴沉沉,凄神寒骨。林碧初从不爱读书,那天她留宿锋山府,林积不知为什么不理人,她便一个人去书房翻小说,无意中翻到了关倦弓的日记。关倦弓其人败就败在良心太重,曾经杀错的人都被他一笔笔记在纸上——林碧初压根不是为了肚子里的孩子杀关倦弓,她是要报父兄的仇。
林积不敢等关霄回来,不敢想关霄看她的表情,更想不出关霄从那以后要如何看待始终如同完人的父亲。她勇往直前大半生,在那时第一次生出对莫测命运的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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