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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话音戛然而止。颜浓浓紧紧咬住下唇,“你的意思是,他们家那边也被……?”
近来金陵人的情绪紧绷得空前,党争严酷是之前闻所未闻,当权者对异己的漠视和仇视几乎让人有种错觉,仿佛之前那些文明和平等的追求都是空文,前几十年里喊过的口号,在如今变成人们头上悬着的尖刀。疆土幅员辽阔,人心之底线更是辽阔,等到出了金陵,便连最后一层体面都不要了,一家一户的性命全不如一件党争的案子重。
林积倏地推了颜浓浓一把,将她推进电梯,“上楼,我叫人开一间客房给你。等我走了,四哥会来接你回家。”
她说着竟然合上电梯门,颜浓浓慌忙按住,“你要做什么?你去哪?”
作者有话要说:由于炸号,新微博ID:拖拉机北不静2点0。应该偶尔会有小剧场……
☆、不是肋骨
林积把颜浓浓的手掰开。她那张总是有些冷漠的脸上竟然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踌躇,随即眼帘一低,又掩住了神色,重新把她推进去,“查完了他,紧接着就是你和三少。你们那条线上有多少人在暗中出力,输得起么?大臻刚给军校签了十万的赞助,款项还没过去,我便陪他们赌一局。你回去以后把实话全告诉四哥,别出门。”
林积又让李焕宁私下去找曹祯戎,自己也没有回办公室,转身便上车去五渡港。昨天百岁公司仓库里的是十几箱枪械配件,是严查中的严查,她叫人把那些配件和正常的货物混在一起,一箱箱装上船,自己便插着风衣口袋在码头边默然等待。
五渡港是重要出海港口,一直有总务厅的眼线,虽然昨晚被关霄清得七七八八,但时局紧张,很快就卷土重来。不过半个多钟头,高仑便匆匆赶来,先吩咐手下看住了林积,随即将一船货物清点一遍,最终摇了摇头,跳下船来走到她跟前,“我提醒过大小姐,这条以武犯禁的路沾不得。”
林积没有要否认的意思,甚至还挑了挑眉,“提醒?我从前倒想老实做生意,可高处长一会派青帮,又一会派水匪,把人逼上梁山,这叫提醒?可见不能以武犯禁,便要跪着做人,做根墙头草,才有底气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我不过是——”
高仑接话道:“不过是觉得天下姓什么还不一定罢了?”见果然林积微微一笑,他也十分惋惜,“大小姐骨头硬,该跟三少学一学的,可惜。事已至此,我也帮不了什么,冒犯了。”
眼上蒙着黑布,但实在多余,因为林积原本就不辨东西南北,只觉得下车后走了一阵,先是上台阶,又是下楼。她胳膊被架着,难免走得踉跄,那些军官走路又极快,她走到一半就崴了脚,几乎是被拖下台阶,最后解开黑布时也稍微粗鲁,她的头发被扯得一痛,那个子小小的军官什么都没说,拉过她的手腕脚腕绑紧,转身走了。
屋内遍布着某种酸腐的臭味,林积的双眼适应了一会光线,才勉强看清,原来是一间无窗的暗室,却亮着炽白的灯,照得室内如同盛夏白昼,水泥墙壁上钩挂着不少陈旧的器具,各自斑斑沾血。她苦笑了一下,“生意我也认了,高处长这又是图什么?报私仇么?”
高仑在擦枪,那把枪几乎不曾用过,被擦得锃亮。他也笑道:“哪有什么私仇,大小姐想多了。三少玩世不恭,常说‘办差而已’,卑职也是这样,大小姐让该见光的人见了光,自然领了行政处罚便可以回去,卑职也不必违心动家伙,就算功德圆满了。”
手腕上的皮带扣里不知道浸着谁的汗,咸津津的刺得手腕皮肤发痛。她转了转手腕,“我做我的生意,有人买,我便肯卖,高处长要让谁见光,我如何知道?”
高仑笑着把水杯凑到她唇边,见她不喝,又拿了回去,把一张汇票抵到她跟前,“生意?林老板会做这样赔本的生意?”
他神色间满是试探,林积跟他对视一阵,直看到高仑胸有成竹,笃定地认为那匿名的汇票就是她发出去的,才无奈慢条斯理道:“我叫府公一声爸爸,蒋仲璘既然是爸爸的学生,他们家有事,锋山府不该帮衬一二么?”
高仑冷哼一声,“我也是看着大小姐跟锋山府闹掰了的,别的不敢说,心里钦佩得紧,见大小姐走了歪路,难免想提点一二,怎么却左耳进右耳出?”
林积竟然认真地看了他一眼,“高处长如今又是要提点什么?我们生意人不比政客心细,一时想不到,请高处长再提点一次。”
高仑两手搭在椅子扶手上,极近地端详了她一阵,似乎觉得有些可惜,用了些力,把椅子转了个方向,让她看着蜷在墙角里的一具青年的尸体。
“再心细,也抵不过人命堪易摧折。大小姐,你看,人命简单得很,随手一弄,谁知道哪里错了,一口气上不来,说死就死了。我们要的人,大小姐尽快拿出来便是。何况大小姐打小体弱,我们都看在眼里,也不好立即动手,”他把绑着她手腕的皮带扎紧,“卑职卖个人情,给您一天。一天之后,那帮猢狲要用什么家具,卑职便不劝了。”
白炽灯恒久地亮着,墙角里那具尸体大睁着眼,双眼青紫肿胀,面色干枯蜡黄,却渐渐消去惊骇,林积看得久了,心中陡然升起奇异之感。那年隋南屏的尸体每每在她梦里咧开唇角微笑,犹太人的埃及女友是个医生,西医惯有一种冷静的智性,她说尸体和人没什么区别,灵魂陌生,尸体熟悉,人只是尸体和灵魂之和。人活着的时候不怕,人死了之后,最陌生玄异的东西也远了,更是不需畏惧。
人死了,但那仍然是庞希尔。
她觉得困极,一连几天本就没有睡好,眼下灯却照得人头脑发晕,却是睡不着,头脑中莫名钻出老庞那张发红的笑脸。老庞笑得好,亏心事却很是做过一些,有一年打牌输了钱,竟打算让庞希尔退学,他好去学校拿回学费来还债。庞希尔气得跑到渔港边去不回家,老庞却理直气壮,操着福州口音喝黄酒,“读书读书,我看是去抄书,日日抄三少的功课罢了,何必花钱进学堂去抄?”
室内没有表,不知道过了多久,高仑终于又回来了,反反复复说了几句话,又换上那个小个子军官。林积转过头不去看,但指尖逐渐发麻,情知是钢针对准指缝,随即剧烈一痛,犹如一簇冰刺扎进心脉,向上撬起指甲,林积险些叫出声来,又狠狠咬住。
不知有多久,只有拇指到小指的距离作为标注时间的尺度,粗糙的钢针在血肉中来回戳刺,指甲连着血肉神经,被缓慢撬起拔除。灯光闪动,加上额角淌下的汗水蛰痒,视线渐渐一黑一白,隐约如有飞蚊在眼前逡巡,有人拍了拍她的脸,手上的动作却是停了。
她促声出了一口气,只见两个军官走进来,拿麻袋将庞希尔的尸体裹起来。高仑不知为何,竟亲自送尸体出去,老庞的哭声蓦地响起,苍老绝望的悲号丝丝入扣地穿进一门之隔的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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