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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门了。我准备步行去法院,以便路上深思熟虑。
老楚开门,看我这副装束,吃了一惊。
小丫还没起床,睡得熟熟的。我在小丫床头停留了一会儿,心里和她讲了一句话:小丫,阿姨要去看你妈妈,等着阿姨的消息吧!我怕弄醒小丫,没有亲她。剑辉要我在开庭之前替她好好亲亲小丫,我答应了。但我认为大可不必非亲不可,答应剑辉是宽慰她,实际上亲不亲就看情况了,我毕竟不能代替剑辉亲谁,这个替不了。
“我就不去了。”老楚说。
我说:“好吧。”
他一直说是想去的。
老楚又说:“我怕自己受不了。我等你的消息。”
我说:“好吧。”
我之所以还在磨蹭,是巴望老楚能让我捎句问候给剑辉。昨晚我又一次将辩护词念给他听了一遍,经过一夜,我希望他多少有些补充意见。
他举着香烟,扫视着狼藉满地的房间。说:“医院为什么不帮剑辉说话?唉?如果我出了什么事,我们学院绝对出面保我。剑辉在单位到底怎么回事?大概也和在家一样,一意孤行,为所欲为,不计后果,不听人一句忠言,不然,哪至于大难当头,落得个孤家寡人!这次她那颗小姐的心该知道疼了吧?”
有多少话可以说,他偏偏说出了这种话。这下轮到我大吃一惊了。可我不想让他看出我吃惊。鲁迅真是刻薄到家了,他说:最高的轻蔑是眼珠都不转过。我就像鲁迅说的那样走了。
我想走一条路边开着黄色野菊的泥土小路,想四周安安静静,空气里充满了清晨泥土的潮腥味,好让我有条有理地思想一下今天重大的辩护问题。但事实上我正走在早晨上班高峰期的城市人行道上,拥挤嘈杂的早点摊的油烟煤烟直呛口鼻,我脑子里杂乱无章地跳动着剑辉往日形象的碎片。
是我们拼死拼活回城里来的。剑辉和我下放在一个生产队。我们同两个男知青一块住在一间屋里。屋里隔成房间的土坯墙只有人高。夜里我们老是不敢在盆里痛快淋漓的撒尿。剑辉总在唠叨:冲着这撤尿我也要回城。
我们俩都上了大学,都成了当时最走运的工农兵大学生。有一段时光我们满足得忘乎所以,对谁都满脸笑容,人人喜欢我们,我们喜欢人人。可近几年,剑辉越来越怀念农村,尤其是在公共汽车上挨挤了,骑自行车闯红灯被罚款了,逛商店逛累了,买鸡蛋排队排烦了,科里医护人员勾心斗角了,她就一个劲冷笑,说城市真是锅大杂烩。
去年开始实行假日制,剑辉头一个请假,十五天的假期她要去农村度过,要带她的小丫回一趟她的“第二个故乡。”
剑辉对小丫说:妈妈生活过的乡村,是一座绿树环绕,小河长流的村庄。清早可以看见红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渐渐变成了金色的,然后又慢慢降落下来,钻进了地平线。
两岁的小姑娘,懂什么地平线?剑辉却不管,继续对小丫描绘乡村的空气多么纯净,水多么甜美,人多么质朴,风俗多么有趣,黄昏时回村的老牛多么可爱。小丫似懂非懂,弄得神魂颠倒。结果领导因工作紧张没有批假,小丫大哭大闹了一顿还病了几天。
剑辉对待大人就像对小孩子一样喜欢的就亲热,不喜欢的就不理睬,对待小孩却像对大人一样非常认真地谈话,正经八百地商量事情,自己错了就诚恳地认错,答应了什么就不借血本地践诺。她教小丫读诗识字、听音乐、讲卫生。有一天小丫突然关掉音乐,提出这样一个问题:“妈妈,为什么我蹲着撒尿,我们班的赵勇站着撒尿?”剑辉愣了一下,随即流下泪来,痛心疾首,说:“看我们忘了什么?该死!忘了孩子首先是个人,可我只想到了诗和音乐。”
我说她太认真太看重孩子了。
剑辉说:“你不懂。也许有些东西你永远不懂,你我经历不一样。看来我无论如何还是得把小丫带到农村去一趟,让她见识见识大自然。”
我也怀念农村,怀念大自然的可爱和农人的质朴,可也憎恶肮脏的茅坑和农人的愚昧。剑辉的怀念成了病,农村的一切在她的怀念中净化了,全是美妙情景。剑辉用温和沉静的外貌给人以平稳中庸的假象,其实她是一个偏激执着的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家伙,不过她不轻易撞就是了。我曾以为她这种性格最大的收获是选择了一个好丈夫,现在看来不是那么回事。倒是专业上得利不小,因为她把女人的怀孕生产过程看得异乎寻常的伟大和痛苦,所以她潜心研究技术,她的手术越做越精,她的轻柔、准确、敏捷使许多老一辈惊叹不己,年纪轻轻的剑辉在同行中被誉为“金手”。
审判长却说:“她是什么金手银手我不管,眼下的事实是在她手里送了两条人命。”
针对这一点,我在辩护词里提出了反驳意见。我的辩护词是怎么说的呢?
我不知道剑辉对我写的辩护词是否满意。我只见了她一次就不敢再去见她。
灰色的高高的围墙,围墙上有电网。天空浮着云朵。周围没有树木和鸟。围墙上开着一扇小铁门,进门后是一道走廊,走廊尽头又是一扇铁门。两道门都有带枪的武装警察把守。
走廊里排着长队,差不多全是妇女。她们提着衣物和食品,愁苦地望着前面墙上一方窗口,一步步往前挪。一群奇装异服的小青年在队伍中活跃着,拎着花花绿绿的副食品。一个姑娘看见了我,飞快地告诉了她的伙伴们。她们全看我,从上到下,从下到上。
姑娘朝我走过来,赏赐般地送我一个媚笑。
“小可怜儿,第一次来?看你挺斯文,像个知识分子嘛。你的什么在笼子里?兄弟,丈夫?情人?来,别站在后面,我站的这个队让给你。”
姑娘脸上没有一丝皱纹。眼影涂得太浓,像挨了两拳似的。
“嘿,不理我?”她甩了甩胯,“婊子养的,不知好歹!你个婊子干净的话就不会上这儿来!”
她的伙伴拼命起哄,作鬼脸,吹口哨。
剑辉就是在这些人中间。我直想哭。
一个女看守把剑辉带到办公室。她一头乱发沾了许多草屑,左脸颧骨上有块青紫伤痕,脏而皱的衣服里整个一个浮肿蜡黄的人,那个整洁漂亮,优雅过人的剑辉哪儿去了?我极力克制自己,像每天上班见面一样“嘿”地打了个招呼。剑辉没有“嘿”,她漠然地靠桌站着。
我没有替她拈去头上的脏东西,我不能让她想象出自己蓬头垢面的模样。我像谈家常一样告诉她小丫很好,老楚在为她奔走,医院领导在为她想方设法等等全是好消息,剑辉的眼睛这才渐渐活起来,看着我说:“小丫真的好吗?”
我说:“是的。”
她说:“小丫就拜托给你了。”
“别乱想,你很快就会平反昭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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