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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完了地,还依旧地做事。她到了自己房里去,杨妈便问道:“你脸上红得这样,又是挨了打了吗?”落霞道:“我早就知道免不了一顿的。”杨妈笑道:“你倒是练出来了,挨了打,眼泪水都不曾落下一点来。”落:霞道:“我哭什么?哭死了,也没有人心痛我,我有眼泪,还留着哭我那生死不明的爹妈哩。”杨妈道:“你今天脸都打红了,这一下子,大概打得不轻。”落霞道:“打倒罢了,可是我还让开水烫了右脚。不说我也不留心,现在倒真觉得有些痛了。”
于是坐下来,将鞋子脱去,继续地将袜子向下一拉,只这一拉之间,哎哟一声,线袜子翻转过来,将脚上的浮皮,带下许多块来了。脱了皮的地方,便显出大一块小一块的红疤痕。杨妈弯腰一看道:“我的天!烫了脚,你怎么也不言语一声?赶快弄些药面搽一搽吧。”落霞道:“不用搽,我们这贱命,脚也烂不了的。”她将一只白脚提了起来,半蹲在椅子上,一手拿了袜子,一手抚了膝盖,就在这样望呆了。
杨妈看时,见她两行眼泪,如抛沙一般直流下来。因拍着她的肩膀道:“大妹子,你忍耐一点吧。反正也不能在赵家过一辈子,至多再熬上个三年两年的,也就有出头之日了。”落霞扶着膝盖,索性将头也枕在上面,更哭得厉害了。杨妈看着点了点头,倒为她叹了口气,就偷到街坊冯姥姥家去,为她讨了一些烫伤药来,给她轻轻敷上,随便找了些旧棉花,给她包上了。
不料这脚当时烫着,没有什么痛苦,过了几个钟头,就痛得厉害,这只右脚,简直不能下地走了。起初赵太太还要她做事,后来杨妈私下对她说,落霞实在烫凶了,让她休息两天。若是勉强要她做事,她残疾了,也是老爷太太的累。赵太太对于她最后一句话,却是有些中听,便道:“那好过了她,让她休息两天就是了。但是走不动,坐着做事总可以的,还是找两件破衣服,让她缝上一缝吧。省得她一人坐在那里也是烦闷,她没有那种福气,闷会闷出病来的。”杨妈听了这话,只放在肚子里,却不肯告诉落霞。落霞虽是脚上有点痛,省了做事,倒无所谓,只是一人躲在屋子里,免得挨太太小姐的骂,耳朵也就清静,心里也就平安了。
这样地休养了四天,到了五天头上,赵太太就到她屋子里来看了好几回。单看了表面还不放心,又一定要她将袜子脱了,解开裹的棉花看了一看,一见果然有伤,这才瞪眼骂了两声道:“佛菩萨保佑,你这伤一辈子不要好吧,你就可以坐在炕头上享这一辈子清福了。”落霞看那情形,太太是不会再容休息的,只得挣扎起来,找了一个矮凳子,坐在堂屋里犄角上,以便随时做些小事。
又过了两天,赵老爷重甫由衙门回来得早一点,恰好表少爷朱柳风也来了,靠近着火炉,二人坐着闲谈,重甫叫落霞买了一大堆落花生和炒栗子,沏了一壶好茶,一面谈着话,一面剥花生栗子,吃得香香的。
重甫笑道:“这样冷天,也不要取什么乐子,能在家里这样烤火剥花生吃,就很好了。”柳风道:“正是这样,姑丈衙门里,像这样冷天,也只好马虎一点了。”重甫道:“那也看上司如何。有那种认真的上司,就是没有事,也不肯让你先走一步的。各科里的人,坐着无事,谈些嫖经,赌经,吃馆子,听戏。最好的现象,也不过是把报上登的消息摘了下来,批评讨论一阵。”柳风道:“做官真是舒服,上衙门也是这样清闲。像我们在洋行里做事的人,一点钟有二点钟的事,要坐下来闲谈,那可不行。”
重甫笑道:“现在大家都要提倡八小时工作,研究什么劳资问题,你们是吃洋饭的,更可以占洋气,大可以把这时髦文章做一做了。”柳风正了一正颜色道:“这个时髦不做也罢。现在军警拿革命党正拿得厉害,时髦文章那犯危险性的。”
重甫道:“我也听到这个消息,恐怕这一两天之内,就要动手了。”柳风道:“我所知道的,这个求仁中学,今天晚上就要动手,现在恐怕是便衣侦探,已经布满了那一条胡同了。”
重甫两个手剥着花生,将一粒肥大的花生仁,放在右手掌心里摇荡了一阵,然后张着口,将这花,仁向嘴里一抛,身子向沙发椅子背上一靠,表示那很不在乎的样子,摇曳着两脚,微笑道:“我就知道那里是革命党窠子,但不知为首是哪一个?”
落霞在一边听了这话,心里不觉扑通乱跳了一阵。求仁中学捉革命党,明明与自己无关,不知是何原因,却比任何事也放心不下,加倍地注意向下听,眼睛望着柳风,看他是怎样地答复。柳风道:“为首一个叫江秋鹜。”
只这三个字一出口,就听“当啷”一阵。原来落霞靠了茶几坐着,茶几上放了好几个茶杯,茶几猛然受了一下震动,几个茶杯互相撞着,便歪倒了。落霞赶忙站起来,将茶杯扶着,所幸尚未落到地下来,一个也没有打碎。再行坐下,就见重甫再剥着花生吃,笑道:“什么时候动手呢?你倒知道得清楚。”柳风道:“有两个侦探,是我的朋友,他们告诉我的。因为知道每晚七点钟,这个姓江的,一定要到学堂里去开会,他们打算一网打尽,所以总在他们开会的时候动手。”重甫道:“我虽不大赞成革命党,但是也与他们无仇无怨,你可别和侦探们通消息,一捉就是许多条性命,我们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柳风脸一红道:“我还劝他们,何至于漏消息?而且他们说,也就是为首的罪重一些,其余的人是不要紧的。”落霞听了这话,抬头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是五点三刻。便慢慢地起身,走到重甫面前,皱了眉,弯了腰,用手隔着棉裤摸大腿。重甫道:“你这脚怎样了?”
落霞道:“这一会痛得厉害。冯姥姥家里,有搽烫伤的药,我想去讨一点去搽上一搽。”重甫谈话正谈得高兴,就随便点了一点头。柳风笑道:“去吧,我又不是客,不用你伺候的。好好地休息去吧。”
落霞慢慢地走出大门,就带跑带走,赶快向求仁中学来。到了那学校门口,远远地先站了一站,四周一看,没有什么形迹可疑的人。这就走进学校,到号房里对号房道:“劳你驾,我要找这里的江秋鹜先生有句话说,请你给我通知一声。”号房对她浑身上下看了一看,问道:“你是这里平民学校新来的学生吗?”落霞道:“是的,你把江先生请来,他自然认得我。”那号房对于这些顽皮的学生却也经验惯了,以为这学生或者是有事,就把落霞一直引到教员休息室里。
这个屋子里,恰好只有江秋鹜一个人,他忽然看到一个粗衣蓬首的女子走了进来,未免一惊,仔细看时,却又十分面熟。号房道:“江先生,这个学生,她要见你。”说着,自退出去了。江秋鹜站了起来,对落霞道:“姑娘,那回我帮助你,已是很勉强,怎么你又来了。你要知道彼此有许多不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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