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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北京之后先找地方住。为了省钱,开始住地下室,住了两个月,我俩觉得身上都要发霉了。然后那时我认识了一些新朋友,在他们的介绍下我们又搬到了画家村。”
“那时的画家村艺术村跟后来和现在的那些所谓画家村完全不同。现在这些哪叫‘村儿’啊,都快赶上别墅区了,楼上楼下车进车出的。我们那会儿都是几平、十几平一间的小平房儿,好点儿一户带个院子,差点儿的几家共用一个院子。夏暖冬凉,夏天电风扇冬天蜂窝儿煤,别提多销魂得了。”
“住那儿的不是画画就是玩儿音乐的,路上总能碰见奇装异服的怪异年轻人,平时除了画画儿唱歌,就是聚在一起喝酒胡侃抽叶子。苗莫不喜欢那里,几次说想再搬。可是我喜欢,在那儿有聊得来的朋友,可以安下心来画画。所以我们很长时间没再挪窝儿。”
“不过,问题是光画画儿不能填饱肚子,得能卖画儿才行。但那时国内几乎没什么个人画廊,也没有艺术区。只有偶尔哪个吃饱了撑的跑到中国来的老外看上了谁的画儿,会买会出钱给办画展。一般红了也就出国了,那也是凤毛麟角,所以留在画家村的大都是穷光蛋。”
“然后又过了两个月,从家里带来的钱快花完了。都大学毕业了,当然不能再跟家里伸手。当时苗莫已经找到了一份工作,可新人工资不高,供两个人开销很紧张,而且画画儿总有很多东西要买,尤其是油画,根本就是个要不停填钱的无底洞。我一个大男人也不能靠着女朋友,于是我开始四处找活儿给人画插画儿。可这种活儿很不稳定,还常常被拖欠压榨稿费,或者干脆就要不到钱。”
“就这样,我们过着勒紧裤腰带还想追逐梦想的日子一直坚持着。记得有一次中秋节,我们找了村儿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包了顿饺子。啤酒不经喝,买了好多二锅头,很快大家都醉了,好多人都哭,苗莫也哭了。可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发誓:我将来一定要出人头地,好好待她。”
“再后来北京各处的画家村陆续拆迁,我们终于如苗莫所愿,搬到了楼里。虽说是跟人合租,但感觉上总算没那么边缘了。可新的问题接踵而至,房租高了,我和苗莫的日子过得更紧巴了。以前在画家村,偶尔几天没米下锅还能东家西家蹭两顿,可住进楼里就不一样了。关上门自己过自己的日子,没人管别家的死活。苗莫开始跟我商量,让我先别画了,去找些跟画画儿没关系的工作,先稳定下来再说。我不肯,她哭了一场也没再逼我,自己又去找了份兼职,开始每天没日没夜地加班加点儿。”
“唉──人啊,不到最后一步,就总以为还有希望。”
季风又停了下来,把杯子里剩下的半杯水也喝了。
于子予换了个姿势,又倒出根烟,“你还真是过份。”
“是啊。可不就是想再坚持一下么。因为我知道,一旦我不再画画儿,只为了生计和挣钱而生活,那一定就是一条不归路,会越走越远,早晚会迷失方向再也找不回原来的自己。而事实证明也确实如此。”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放弃那份执着的?”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两千年九月的第一个周末。苗莫刚拿到了上个月的加班费,因为之前的工资已经交过房租了,所以我们很高兴,算了一下可以拿出二三百块钱买点儿喜欢的东西,正好我的几种颜料也快没了,星期六我们就欢天喜地地去了离美术馆比较近的东四。”
“先逛的街。一开始我们舍不得买什么,只是看。后来在一家服装店里看到了一件白地儿圆点儿的半袖衬衫和一条背带牛仔裙。”
“就是画儿上那一身?”于子予突然问。
季风点点头,“嗯,就那身。她喜欢得要命,就试了。她穿着真是好看,但一问价钱我俩就为难了。我现在还记得,衣服要一百二,裙子要一百五。然后我们就跟老板砍价儿。不知道是老板看出了我俩是真喜欢还是他真的上得很贵,反正他说什么外贸尾单,又说季末甩货根本没多要的,只肯给抹三十块钱,多一分也不肯再给便宜。最后苗莫把衣服换下来拉着我就走了,我说让她买,颜料可以先过几天再说,可她怎么也不肯。”
“接着大概是衣服的事扫了她的兴,再没逛几家她就张罗着去美术馆了。结果到了美术用品商店的时候,老板告诉我新到了一种进口的颜料,说画出来效果很好,就是价格比较贵。我算了一下,买齐我要的颜料总共需要三百,如果买国产的一百就够。然后我挣扎了一下,很想买那进口的。苗莫不同意,我说既然来买颜料了想画好画儿,那为什么不买效果更好的。她说这东西根本就不会有太大的区别,进口的东西都有很多税,花这么多的钱根本不值。我说区别很大,她根本不懂。反正说着说着就吵了起来,她又跟我提自己没买衣服的事。我一赌气说不买颜料了,让她回去买衣服。她说我不讲理,一生气就跑了。我也生气,就没马上去追她。”
“那天她没拿包,东西都放我这儿了,兜里只揣了几个零钱。后来等我出去找她的时候她已经没影儿了,我猜她是先回了家,就又回去买颜料。而且没经得住诱惑,我还是化花掉三百块钱买了进口的颜料。然后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很忐忑,以为她会跟我大吵一架。可是一进门却看见她已经把晚饭做好了,我把颜料拿出来,她看了一眼也什么都没说。那晚我们没吵,睡觉前她只说了一句明天要加班就上床睡觉了。我当时以为又会跟以前一样,过几天就好了,所以也就没再多说什么。”
“第二天我被电话吵醒的时候她已经走了。电话是一个出版社打来的,说我的一笔稿费结出来了,让我去取。我高兴得不得了,急急忙忙地就出门去了出版社。”
“拿了稿费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那套衣服。那时手机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苗莫只有一只BB机。我出了出版社找到个电话亭就开始传她,可一连传了四五遍,她一直没回,我就直接去了东四,准备买了衣服回家给她个惊喜。”
“可是,买完衣服回到家,我彻底傻眼了。苗莫的东西都没了,她给我留了封信。信里说前些天她接到深圳一个表姐的电话,她表姐所在的公司正缺她这个专业的人,让她过去。她本来已经拒绝了,可昨晚想了一夜,她改变了主意。今天早上她去公司辞了职又买到了火车票,她决定去深圳了。因为我不在家,她只好写信跟我道别。还嘱咐了我些注意身体和家里的事。”
“我当时只觉得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法再想,丢下信冲出门去打车直奔了火车站。”
“等我上气不接下气地找到她的那趟火车,火车已经还有五分钟就要启动了,我没能上去车。最后我找到她所在的位置猛敲车窗,她打开车窗就哭了。我让她下车,她不肯。我说我再也不买那么贵的颜料了。她摇头说不是因为那个。我说我拿到稿费给她买了那套衣服,她还是摇头说不是为了衣服。我说我再也不画画儿了,以后能找到什么工作就干什么,她说跟我在北京坚持了将近三年,之所以一直没有给我太大压力让我放弃画画儿这件事,就是不想将来我后悔了怨她。后来她哭得泣不成声,火车也开始动了。我抓住最后的机会把包里刚给她买的衣服递了进去,我说让她相信我,我一定能混出个样儿来去深圳找她。她答应了跟我保持联系。然后我一直追着火车跑,直到火车没影儿了我还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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