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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房间里点好蚊香以后,便去外面走走。不知不觉已经是傍晚,有人在湖里洗东西,也有炒蔬菜的香气从一些窗户里漫出来。我总觉得有哪里不太一样,很快想起来,若是在平日里,这会儿正是我独自出门赶去菜场的时候,时常与摊贩们之间的寥寥数语就是我一天里说过的全部的话。有一回卖鱼的摊儿来了个面生的男孩,给我捞鱼的时候,我看到他的手臂上有条长长的伤疤。我差点儿就忍不住要开口问,你的手臂怎么了。又把话吞回去,总归不是很想承认自己的孤独。所以此刻与阿乔拉着手,走在其他人生活的场景里,竟然感觉有些,生疏。
经过间小小的道观,一位穿了褂子的男人坐在门口摇扇子。阿乔驻足看了两眼,扭头问我说,要不要试试看。我摇摇头。
“算一次多少钱?”他执意往里面走。
“愿意给多少都可以。不给也没有关系。”男人说。
“你能在外面等我一会儿么?”他看看我,其实也不是在征询,然后就跟着男人走进里屋,拉了层帘子,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没有告诉过他,我去算过一次命。同事间早早相传有个算塔罗牌的女人很神,我从他们那儿要来地址。她住在半间四合院里,像几乎所有算命的人一样,养着只灰色的暹罗猫。我从路边买了些水果与鲜花当做礼物,但心里其实对于结果并没有抱什么太大的期望。只是当时的走投无路感过分强烈,面对前方的道路也彻底丧失了选择能力。
她坐在我对面,让我在心里慢慢想清楚那个想要解决的问题是什么。我想了一会儿,试图回到事情出了错的地方,但其实根本无法从过往的记忆中理出头绪来。所以我干脆想了个简单明晰的问题,三个月以后我会在北京还是在上海。奇怪的是,虽然记住了问题,如今却想不起来当时摸到的牌究竟是哪些,也想不起来得到的答案是什么。所以大概只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而已。我心里也并没有真正做好一个寻求确切答案的准备。
我们花了三个小时交谈,对我来说,这是很少见的与陌生人之间的交谈。夜深以后,我们都疲惫不堪,她从蒲团上站起来,问我要不要吃些面条,她说她做的西红柿打卤面极其美味。我非常饿,便也没有推辞。于是她去厨房里打蛋,切西红柿,再剥几颗大蒜在油锅里爆香,动作都是心定气闲地一气呵成。一边烧开水煮面,一边随手在水龙头底下洗两株油麦菜。她对我解释说这也是她母亲最爱做的面,明明是一样的做法,但做出来的味道却会非常不同。她喜欢把西红柿用小火炖得更酥烂些,汁水也收得更黏稠些。
所以在等待收汁的时间里,我们就站在厨房里聊了会儿天。我没话找话地问她是不是每天都自己做饭,她说差不多,有时候她弟弟也会住在这儿,他也喜欢做饭,做的面条又是完全另一种滋味。接着她说起她的弟弟来,她说他俩小时候没在一块儿长大,弟弟被父母带在身边去了城里生活,她自己则跟奶奶一起住在山上。那会儿她在山上养着头小鹰,会站在她的肩膀上,跟着她去上学,神气得不得了。
她问我说有没有觉得她现在变得驯良许多,我笑着点点头。然后她又说院子里那棵香椿树再过一个月就发芽了,招呼我到时候再来做客,说是到时候不算塔罗牌也没有关系,就专门来吃香椿炒蛋好了。我说我们南方没有香椿树,她多少有些惊讶,向我描述了一番春天的情形,说每到春天香椿发芽的时候,用晾衣竿从树上够一够,摘下来的香椿打两个鸡蛋,够炒一大碗的。
这么说话间,面条就煮好了。她的面条是北方做法,干挑。又盛出两碗漂了菜叶的面汤来,说是原汤化原食。我们坐回到刚刚的位置,把桌上的零碎收拾起来,面对面地吃,并不再多说话。食物带来的温暖所起到的治愈作用,成为那个夜晚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那时窗外毫无预兆地下起一场雨,伴随着惊蛰季节的雷鸣。她问我有没有带伞,我自然是没有。于是她提议说如果不嫌弃早上会被猫吵醒的话,可以睡在她的客厅里。
我自然是没有留下来过夜,从心底里来说我不是一个可以真正放松下来的人,面对热情也难免腼腆起来。等到雨水小了些,我起身告辞。我想我心里是得到答案了的,虽然并不明晰,却觉得重新获得了些勇气。临走时我看到院子里面那棵湿漉漉的香椿树,半截够到了屋檐外面。
她把我送到门口,突然问我说,最近常做梦么?
我说是啊,每天都会做,不过醒来以后很快也就忘记了。
她说下次试试看,醒来的时候不要挪动身体,不要睁开眼睛,这样才能把梦记住。我说好,我没有告诉她说那段时间里噩梦连连,有时候在梦境里大哭,醒过来却是没有眼泪的,只能说是,做了难过的梦,也不要难以相信。想要的明明不是记住,而是忘记。
去算命的事情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告诉阿乔,我之后也再没有去过那间四合院,虽然偶尔会想起,却又觉得好像一切都并没有真的在生活中发生过。只记得那天从院子里走出来,外面的雨变得很小,我似乎闻见一丝春天的暖意,伴随着植物的清香,但转瞬而逝,照旧是那么冷,从路灯下看,雨水里夹杂着细小的雪花。
这会儿,阿乔与那位不辨真假的道士已经在小屋里待了将近一个小时。我在门廊里等得有些累了,便沿着湖走走,找了级石阶坐下来。对岸的小饭馆已经沿着湖摆起了露天的饭桌,正对面的两张大圆桌上分别坐着两个中年游客。背包和相机都挂在椅背上,各自要的小菜又摆了小半桌,再加上几瓶啤酒,倒也显不出寂寞来。我心里不免称赞他们,我从来无法一个人去旅行,难道一个人待的时间还不够多么。
他俩在酒肉下肚后就干脆隔空聊起天来。他们一个从广州来,一个从重庆来。一个问说你们广州这几年发展得怎么样。另一个就答非所问地说起一桩刚刚从报纸上读来的反腐案件。这么说着,椅子也越靠越近,最后干脆坐在一张桌子上喝起酒来。这时候天也暗了下来,有条船来来回回两次,第三次经过的时候,船夫站起身来朝我挥挥手,我也只好轻轻点了点头。再过了一会儿,一个人喝足了酒,收拾起东西,大步走到另一桌,与那位萍水相逢的人握了个手,潇洒地转身走了。
人与人之间这样的相逢大概是最好的,我这么想着,阿乔从布帘里走了出来。
“好长时间。”我说。
“嗯,就好像是把一生都聊完了。”他看起来很累。
“他说你能活多久?”
“可以活到八十九岁,其间五十三岁的时候会遭一次劫,生命就再减去三年。”
然后我们一起去吃虹鳟鱼,喝了些酒,说了点其他事情,并没有再提起算命先生说过的话来。空气里田野的气味都是陌生的,到了夜晚就带出些凉意。这好像是第一次,我们俩安于一种沉默,仿佛彼此已经经历过多年的婚姻一样,齐齐望着远处升起的孔明灯发起呆来。我竟然觉得安心,当然随之而来的,又是无尽的伤感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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