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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裡面不全是同性恋,你看到的舞台上和同性舌吻深拥的那些人裡面,有几个换女友比翻书还快些。他们也没觉得顾虑难堪。」
「唉……我没太留心这个。」方靖听不出言采这句话什麽意思,蓦地有点没来由的心慌。
言采侧过脸,眼光不知道落在何处一瞬,又忽然笑了,一笑眼角的纹路变深,却奇异地没有带来任何衰老感,倒更似无言中发出一个邀请一般。方靖暗暗为这个念头吃惊,赶快收拾好注意力,听言采说:「要是留心到反而坏了。我听说你是表演专业出身的,那更应该知道不该为角色的任何身份和情绪帮助手脚的道理了。」
「先生,您的咖啡好了。」
侍者的声音从吧台方向传来,方靖猛然意识到不该在此地久留,匆匆站起来,又匆匆告别:「知道和能做到之间的差距还是太大了,谢谢你指点,我回去会再好好想一想。」
言采还是笑容不改,这时他电话响了,方靖不便打搅,悄悄离开,正好听到一句「你只嫌背摔得不够狠。车和房门的钥匙我都扔了,你就老实待在家裡」。这口气实在和之前的交谈判若两人,弄得方靖在取咖啡的时候没忍住,瞥了两眼——语气是很严厉,但他半垂著头,只能看见眉心一点拧起,若是单单看掐烟的姿势,简直像在赌气了。
端著咖啡回去,排练厅裡一派閒散气氛,程岚娅不见踪影,只有副导演在,演员也分作几团排练一些短的片段,和他被支开买咖啡之前的气氛截然不同。众人见咖啡买回来了,也就纷纷停下手上的事,过来休息。
方靖不免问:「好像人少了不少?」
「《剧院》派了记者来採访,程导带著洛明和薛婧去了,他们还在找言采,不知道找到没有。」
「哦。」方靖把咖啡託盘扔进垃圾箱,「既然导演和男女一号都走了,也就是说,午休延长了?」
「要练当然可以。你看大家不都没有闲下?再没多久就要换装串全场了。」
方靖端著他的热巧克力刚坐下,言采后脚就进来了。副导演见他来了,立刻告诉他有杂志来做採访,言采点头,表示知道,却大步往场子中央走:「我就不去了,之前有一段我台词记得不是很牢,想再练一次。方靖在啊,既然洛明有事,那就偏劳你一次。」
听到言采的话,方靖忙站起来:「应该的。想练哪一段?我一定尽全力。谢谢你有空肯指点我。」
「第四幕第二场。放轻鬆,你可以带你的剧本过来。」
方靖一边往前走一边飞快地低头翻剧本。他留心到说话声消失了,但是耳边反而开始嗡嗡作响。咽下一口气,他抬起头来,把剧本放到一边,正视言采的眼睛:「我想这一段大概可以。」
空无他物的舞台,最简单不过的灯光,冷冰冰毫无情感。但也就是这一刻,方靖回到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他又成了姚景如。两年过去,他终于也成了小有名气的作家,刚刚从上海回到母亲在苏州的院子。
舅舅住了他的房间,他一时睡不著,就在小客厅裡看书写稿,忽然听到簌簌的脚步声,抬起头来,只见周容止走过来,谨慎地看了看他,说:「你妈说你把过去的事情都忘了,也不记恨我了。」言采为周容止选的口音颇有点意思,官话,略有一两分南方口音,又不全是苏沪一带的,更有一点宁人的腔调。如果他紧张,方言的口音就重一些。
方靖听著他愈发浓重的口音,反而眯起眼睛微微笑了,停下笔站起来,与他握了个手,并没有说话,借著檯灯的那一点光打量他。
邓淑慧两年前和他私奔,不惜抛家万里,闹得满城风雨,周容止为这件事情也两年没有回苏州,并和姚太太断了往来。但姚景如两年间一直和邓淑慧保持著书信往来,所以对周容止又如何在近期抛弃了她,独自从北平回到上海,再到苏州和姚太太和解,都清楚来历。他甚至知道邓淑慧近期悄悄回了苏州,只是躲著,寻不见她。
周容止递了本杂志给他,也不待招呼,自己坐在了书桌另一侧的椅子上:「他们买了登有你最新一篇小说的杂志,拿给姚太太看了,她很开心。」
姚景如冷淡地说:「多谢你,烦劳你记得送来,你真好心。」
他不以为意,微微一笑,口音也不知不觉变得圆滑柔和起来:「听说你回苏州来,你的仰慕者早早送了一堆名帖来。上海和北平都有人在向我打听你,什麽模样,多大年纪,连是白是黑都在问。不晓得他们为什麽都觉得你应该上点岁数,但又没人知道你究竟是谁——因为你写作都不用真名。你真和西洋片裡的铁面人一样神秘了。」
姚景如还是无动于衷:「打算在苏州住上一段时日?」
「我明天就动身到北平去。有一部戏写得差不多了,又应承了另一家报社写连载的事。不过说来说去也就是这些事,没什麽新鲜玩意。」
这时下人过来点蜡烛,一边轻声提醒老宅要拉闸了。姚景如就不再说话,若有所思地盯著女僕的动静;周容止却自顾自往下说:「天气坏透了。你听听这个风声。」
说到这裡他停了下来,侧开脸,仿佛目光尽头就是一扇窗户,被寒风吹拂得玻璃摇摇欲坠,老梨树的枝干瑟瑟在近窗一侧的地面投下影子,在黑黝黝的地板上留下更深的颜色。
他这才收回目光,看著面前竖起戒备的年轻人,露出个涵义微妙的疲惫笑容:「如果这场雨天亮前过去了,我想去钓鱼,想再去看看那个园子,哦,你还记得那裡吗,当年你那齣戏上演的地方。那齣戏倒是不错,但我就是想再去看看那个戏台……」
「不想再见一见当年的人吗?」
话说出口,方靖才意识到怨愤和刻毒让自己的声音在无意识中变得何等尖锐。他吓了一跳,几乎都要分神了,却瞄见言采一个一闪而过的讚许的目光。他见到他蹙起眉头来,好似迷惑不解,又无比无辜,低下头点了支烟,一丝青烟笔直而上,连指尖都没有丝毫颤抖:「姚太太说你下午出去了,原来是拜访故人去了。」
他猛地离座而起,又坐下,死死盯住书桌上的稿纸,他竭力忍耐著,以至于全身都在发抖还无所自知,半晌,他开口,因为情绪过于激烈,嗓子反而低哑了:「你也知道她回来了。」
「下午在牌桌上,听姚太太他们谈起。」
对方轻巧的语气轻而易举地激怒了他,他的声音再正当不过地拔高了:「我没有见到她!我听说她回来就四处找她!当我费尽千辛万苦找到她的住处,也还是没有见到她!」
「是麽。」周容止弹掉烟灰,「那你是应该去看看她现在什麽样子。」
「她是为了谁……为了谁……」他不安而痛苦地开始在室内踱步,脚步擦著地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是你给她上台做女演员的憧景,让她抛弃一切不顾一切跟著你,你怎麽能就像扔掉破布、蹭掉鞋泥一样摔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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