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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话音未毕,一刀连城刀锋斜走,又出一刀——也不见他多使几分气力,这柄未开刃的钝刀竟似快刀切豆腐般,将佛像头颅轻松斩下。
高高佛刹之巅,法幢排排高竖,香色的丝帛款款飘拂。
白袍人斜倚断首的释迦巨像,放声大笑。
叶千琅微微攒着眉,遥遥看着塔顶上的身影。
酉初的日头几欲落了,先前一刀连城还如沐一身圣光,此刻却半身被斜阳濡染,一半似披金,一半似带血,整个人看来阴阳向背,如剖两半,也愈发衬得他亦正亦邪,半神半魔。
先前叩拜之声此起彼伏,此刻却噤若寒蝉,无人再多言语。叶千琅一声冷笑,心道百姓愚顽透顶,这人既无菩提心,亦无菩萨行,更谈不上什么普度众生的救世怙主,分明只是乐见众生因他成痴成魔。
一刀连城便也转脸看着他,两人的目光方才相接,只见他眸中笑意一深,佛首金像夹于胁下,足下一点,人已腾身而去。
既然来了,又岂容你说走就走?在自己手上失了鹿临川,叶指挥使自是不肯善罢甘休,料定此刻街上乱作一团,罗望寻隙脱身应是不难,当即也施展轻功遁入空中。便见两道人影一白一青,一先一后,一个轻若鸿鹤,一个疾似丸矢,转眼就消失于落日余晖之中。
前头的白袍人越古刹、跨石壁,仿似有心逗弄一般,身形飘忽,忽快忽慢。偏偏今儿叶指挥使耐性好极,打定主意要瞧瞧这人又卖什么关子,于是对方快了自己则多运一分力,对方慢了就稍收一收,也不非上赶着把人拿下,就那么不远不近、不疾不徐地追足了半个时辰。
合着这地方诡诞得很,入眼的景致本是越见荒凉,哪知叶千琅跟着一刀连城先后掠过一座石壁,眼前竟突兀而起一片城寨——四下怪石林立,黄沙漫漫,可这城寨半大不小,周围倒遍植山茶,花繁密,叶葳蕤,还俱是难以一求的稀罕品种。这红翠相映的漠北风光,竟与这时节的江南水乡别无二致。
见如此反常景象,叶千琅自不敢掉以轻心,身形一挫便急停下来,如掠水惊鸿般稳稳落于城寨外头。
抬眼一看,城寨下横着一块漆黑的檀木匾,匾额上头褪尽最后一点残阳,徒留下“一阕红阁”四个大字。
笔意雄健,名字也雅,可这地方却是个妓寨。
叶指挥使二十有四,自是不可能没逛过窑子,只不过这荒蛮边地竟也有这么一处红楼绿酒的温柔乡,确在意料之外。他耳力好,遥遥听见一阵急促蹄声,辨认出是自家的雪魄,便也不急于进这窑子一探究竟,只耐心等在门外。
等了约莫小半柱香的光景,方见罗望骑着雪魄出现,他伤势不轻,勉力才能纵马疾奔。
雪魄虽是畜牲,却也乖觉不逊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平日里从不容人靠近,可这回似是知道罗望要去寻找主人,竟肯纡尊降贵成了对方的坐骑。
一阕红阁门外竖着一只偌大的酒缸,酒缸旁立着一个模样机灵的小童,但凡要进门的男子,必得先饮一碗这缸中的烈酒,还得在脸上戴上一只铜质面具。
叶千琅接过小童递来的酒碗,这酒既稠又浑,既烈又劣,扑面一阵刺鼻的酒味,却未能掩住其中一丝若有似无的奇异香味。叶指挥使统领整个锦衣卫,干的就是杀人害命的活计,什么手段没使过,什么毒没见识过。他微眯了眼眸细细一辩,说是毒也不尽然,不过就是催情丹、春宫散一类,想来这妓寨的主人颇会钻营,管他来者何人,先灌他一斤两斤的媚药,届时欲火上炽,何愁对方不乖乖掏银子?
门口的小童见来人迟迟不肯饮酒,便问道:“你难道是疑心酒里有毒?”
叶千琅反问:“难道没有?”
“有呀。”小童一排碎玉也似的牙,口齿也十分伶俐,“色催人命,酒断人肠,既然人言温柔乡是英雄冢,这酒曲芽子便是穿肠毒药,我的酒当然也是有毒的。”
叶千琅不动酒碗,微微一笑:“便连一个看门的童子都这般有趣,看来这一阕红阁我是非进不可了。”
“你这公子生得这般金贵好看,可行事却这般婆婆妈妈,说话又这等阴阳怪气——我说你莫不是个太监吧?”实是这小童火眼金睛,这叶指挥使虽不是太监,却也是太监的半个儿子,这些年耳濡目染魏九千岁的行事作风,自个儿也差不离了。他一边说着话,一边伸手拉扯,“你若强行闯进门去,我自是打不过你,便只好喊出大伙儿来评评理,你这么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孤苦小人儿,没脸没皮,羞是不羞!”
罗望见这小人儿胡搅蛮缠,当下怒道:“松开你的手,莫自讨苦吃!”
“我当哪儿来一阵屁,一臭及十里——我跟你主子说话,要你这狗东西吠个什么劲?”言罢还眨了眨眼睛,作出臭不可闻之态扇了扇鼻子。
罗千户天生好脾性,不会与一个口无遮拦的毛头孩子一般见识,叶指挥使自然也不会受这激将之法,以他的性子,就是血洗了这个寨子又当如何?只不过眼下他心里系着的是一刀连城,懒得再与这稚子诸多纠缠,于是大大方方举起酒碗,一饮而尽。
罗望见叶千琅饮下烈酒,也就不再多言语,当即一口饮干了碗中酒,又接过小童递来的一双铜质面具。
怎料这西域的媚药药性极其生猛,罗望方跟着叶千琅一脚踏进寨子,便感胸中窜起一股火,还没多走出两步,已是气喘不畅,背上热汗淋漓。
他转头望着叶千琅,忍不住便想起同在王安府里的小时候,彼时他呼他小名,他唤他大哥,俩人行则手挽手,寝则足抵足,可谓两小无猜,亲密无间。
“大人……阿琅……”罗望强捺心火,见叶千琅吐纳丝毫不乱,一张脸仍皎若冰雪,白璧无瑕,不禁又想起那日府中失火,为救对方脱险,自己将那粉团儿一般的小东西牢牢裹进怀里,结果却被大火烧毁了半张脸。
“阿琅……”罗望愈加情难自控,又唤了对方一声名字,便伸手去牵叶千琅的手。
罗千户绝非城府深沉之人,叶指挥使更非不通情事的童蛋子,对方那点心思他早瞧了出来,却向来只当瞧不见。他冷冷看了罗望一眼,将自己的手自那汗津津的手掌中抽出,俄而道:“你且先忍着,若一会儿瞧见喜欢的,我买来赠你便是。”
天边一轮好月,边地夜凉如水,这一阕红阁内却油腻燥热,乌烟瘴气,既有男妓也有女娼,既有汉女也有胡姬,有人坐着,有人卧着,有人饮着,有人啖着,少说也有百人之众。而这些人又大多戴着相同的铜质面具,只余半张脸露在外头,乍一眼望去浑似一个模样。
可也奇了,这芸芸众生,千人一相,叶千琅竟一眼瞧见了寇边城。
穿了件枣色的内坎儿,辅之一件金丝镶边的玄色外袍,远看道是平平无奇,可若走近里一瞧,便知衣裳上头以彩线绣出了一幅晚唐滕昌的《山茶家鹩图》,花工鸟巧,惟妙惟肖,极尽精工细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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