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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晚上六点多钟,燕西那边的厨子,就把酒菜向这边送来。宋润卿对于吃喝,至少是来者不拒,便叫厨子一直送到上面正屋子里去。韩妈揩抹了桌面,将酒菜一齐安排在桌上,厨子自退去。燕西也就走了过来,一迭连声地请伯母坐。冷太太只好走出来,口里却说道:“怎好三番两次的叨扰?”燕西道:“伯母快不要说这话,连这一点小事,还要这样说,倒叫人笑话了。”宋润卿一见清秋没有出来,便道:“大姑娘怎么还不出来?”冷太太因为燕西前次帮了好几百块钱的忙,对于他的感情又加浓了一点。也道:“我们索性不必客气了,你也来坐下吧。”清秋听到舅舅和母亲都说了,只好走出来。她见了燕西,在人当面,只得叫了一声金先生。冷太太和宋润卿对面坐了。那清秋的眼色,不向燕西正面看来,板着面孔,似乎有些怒色。燕西在席上吃着饭,曾屡次用话去兜揽她,她总是低着头不理。燕西仔细一想,是了,前天我回去了,她知道我是去会秀珠的。昨天一天,又没打一个照面,形迹更是可怪,大概她疑惑我这两天都陪着秀珠呢。便和冷太太道:“伯母,昨天晚上的雨,不小呵。”冷太太道:“可不是,屋上的水,像瓢倒下来一般。”燕西道:“因为这样,街上都断绝了交通,我要出来,都出来不了。”清秋听了这话,对燕西只看了一眼,依旧低着头吃饭。吃完了饭,她便先离开了。燕西说是说了,也不知道她肯信不肯信?若看那种情形,是很不以为然的。吃饭以后,闲谈了一会儿,燕西回那边去,就私自写了一封信给她。等韩妈出来的时候,递给她带了进去。这一宿,各自藏着一腔心事,自不能无话,大家都急急地盼望着,明日怎样去解决了。
第二十六回屡泄春光偕行露秀色别翻花样说古听乡音
燕西和清秋各自悬着一个灯谜,急于要揭下。到了次日下午两点钟,燕西由家里上公园去,走到水榭,只见清秋一人坐在杨柳荫下一把椅子上。身上只穿了白竹布褂子,一把日本纸伞放在椅上边,手上捧一卷袖珍本的书,在那里看。她头也不抬,只是低着头看书。燕西走近前来笑道:“你还生我的气吗?”清秋这才放下书站起来,笑道:“对不起,我没有见,请坐。”燕西道:“不要说瞎话。我老远地看见你,只望来人的那边瞧呢。后来不知道怎么着就看上书了。你这书是刚才拿上手的。”清秋道:“你老早就看见我吗?我不信。”燕西笑道:“望是没望见,猜可让我猜着了。”燕西顺手拖了一把藤椅,挨着清秋坐下。清秋突然说道:“我现在很反对男女社交公开。”燕西笑道:“为什么?有什么感触吗?我知道你误会了。昨天我就要在信中把这事说明,可是又怕说不清,所以约你到这儿来谈谈。”清秋把那本袖珍的书,放在怀里盘弄,低着头,也不望着燕西。口里可就说:“这你不要胡拉!我是说我自己,不是说人家。”燕西道:“谁是自己?谁是人家?我不懂,你得说给我听。”清秋道:“你自己的事,你自己有什么不明白?还来问我。”燕西叫伙计添沏了一壶茶,将新茶替清秋斟了一杯,自己也斟上一杯,捧着茶杯,慢慢地呷茶,望着清秋。见她垂头不语,衣裳微微有些颤动,两只脚,大概是在桌下摇曳着,那正是在思想什么的表示呢。因她是低着头的,映着阳光,看见她耳鬓下的短发和毫毛,并没有剃去。燕西笑道:“给你剪发的这个同学,真是外行,怎样不把毫毛剪去?”清秋抿嘴笑道:“你真管得宽,怎么管到别人脸上来了?”燕西道:“我是看见了,就失口问了一问。”清秋道:“我早在理发馆修理了一回了,怎么还怪同学的呢?”燕西道:“怎么理发馆里也不给剃下去呢?大概这又是女理发匠干的,所以不大高明。”清秋道:“你是没话找话呢,我不叫他剃去,他怎样敢剃呢?”燕西道:“你又为什么不要他剃呢?”清秋道:“你不懂,你就别问。你叫我到这里来,就是问这个话吗?”燕西道:“不是问这件事,先说几句也不要紧啊。你生我的气,不是因为我家里鬼混两天,没有给你打照面吗?这实在你是完全误会了。”于是把凤举夫妇闹事,从中调和,以及在家打牌的话,说了一遍。至于打牌的是些什么人,却一字未曾提到。清秋笑道:“打牌当然是事实,但是打牌是些什么人呢?”燕西道:“有什么人呢?当然是家里人。”清秋笑道:“据我说,家里人也有,贵客也有吧?”燕西道:“我知道,你不放心的就是那位白秀珠女士。”清秋道:“我什么不放心?不放心又能怎么样呢?”燕西见开口就碰钉子,倒不好说什么。
默然了一会儿,口里又哼着皮黄戏。清秋见他不做声,又借着喝茶的工夫,对燕西看了一眼,却微笑了一笑。燕西笑道:“今天你怎么是这样素净打扮,有衣服不穿?将来过了不时髦,又不能穿了。”清秋道:“不穿的好。穿惯了将来没有得穿,那怎么办呢?”燕西道:“大概不至于吧?我金某人虽不能干什么大事业,我想我们一份祖业,总可以保守得住。就靠我这一份家产,就可以维持我们一生的衣食。你怕什么?”清秋道:“哼!维持什么衣食?连信用都维持不住了。依我看,哼!……”清秋说到一个“哼”字,手里抚弄着那卷袖珍的书,往下说不下去了。燕西道:“你是很聪明的人,怎么这一点事,看不透呢?我若是意志不坚定,我还能背着家庭,住在落花胡同吗?我很想托你舅父,把这事和你母亲提出来。可是一提出来,她答应了,那是不成问题。若是不答应,我就得回避,不好意思住在你一处了,所以我踌躇。”清秋道:“你这句话,真是因噎废食了。我看你这句话也未必真。”燕西道:“我的确说的是真话,至于你信不信只好由你。但是自昨天起,我决定了,在一两天之内,就对你舅舅说。可是你舅舅明后天又要到天津去,只好等他回来再说了。”清秋道:“回来那自然也不算迟,为什么你很踌躇,突然又决定了?你前言不符后语,足见你是信口胡扯!”燕西道:“这自然也有个道理。是我母亲提起,说我在外面另组一个诗社,耗费太大,叫我搬到家里去办。我母亲既然都提了这句话,我父亲定说的不是一次了。不久的日子,我一定是要搬走的。我既要搬走,就不妨说明。纵然碰了钉子,以后可不必见着你母亲,我也不必踌躇了。”清秋道:“我母亲决不会给你碰钉子的。她又不是一个傻子,有些事,她还看不出来吗?你不提,她也会知道的。”燕西道:“这样说,她在你面前,表示过什么意见吗?”清秋道:“她又怎好有什么表示呢?我也不过是体会出来的罢了。我问你,这件事你托谁出来说哩?”燕西昂头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道:“这一个相当的人,倒是不容易找,因为我们两方面,并没有来往哩。”清秋道:“因为没有相当的人,这事就应该搁下来吗?”燕西道:“我只要有疑问,你就进一步地逼我,我怎么样说话呢?我想这事只有一个人可请,而且请这个人,还得大费一番唇舌,把这事详详细细地告诉她。”清秋道:“你究竟是请谁哩?什么话都得告诉人家吗?”说到这里,用书抵着鼻尖微笑。燕西道:“既然请人来说,大概的情形当然得告诉人家。所请的不是别人,就是六家姐。她和你是会过面的,而且我们的事,她也知道一点,请她来和你母亲说,我看是很合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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