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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家中,一见高氏,便拱手一笑道:“恭喜恭喜!你要做老太太了。”高氏翻着眼睛望了他道:“什么事这样高兴?和老婆婆开起心来了。”王裁缝道:“我怎么是拿你开心,是千真万实的事呢。”于是将高氏拉到屋子里去,低着声音,一五一十,告诉她了。她眉毛飞动,脸上笑起许多皱纹来道:“天啦!这话要是真的,这可出了奇了。有这样好的事,我睡在梦里都是笑的,这哪里可以放过呀,让我去对玉如说——”
只这一个说字,还未完全出口,她已经走出了房门,直入玉如之室,玉如正在屋里折叠着自己洗的两件衣服,一个人叠了又叠,目不斜视地,只管看着衣服,似乎把一切事情都忘了,专在想什么心事。高氏笑道:“孩子,你的八字真好,你一进我家门,带来许多生意,现在你丈夫又要做官了,一个做手艺人,突然就会做官,这是哪里想得到的事情呢?”
玉如听她说得糊里糊涂,倒有些莫名其妙,只是望了她微笑着。高氏道:“我不说,你也不明白,不要以为是,做梦,这是的的确确的事呀。昨天你不是跟着你的爸爸到陆宅去了吗?你猜他们是个什么人家?”说着,屁股向炕沿上一坐,腿架了起来,两手将膝盖一抱,腰挺了一挺,仿佛她也得意了不得了似的,便道:“他是一个督军,管一省的地面,家里的钱,那不要提起,简直堆成了山。”
玉如笑道:“昨天我去了一趟,我看了一看,知道他家里有钱。他有他的钱,我们做我们的手艺,这有什么关系?”高氏道:“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啦。这陆督军,昨天从任上来了一封信,到他家里,说是让家里派个人到任上去当副官,大爷不派张三,不派李四,就单单派你丈夫去,你看,这不是飞来的福气吗?”
玉如听了这话,心里倒跳上了两跳,便道:“这话不见得吧?我们和他又没有什么关系,姓陆的为什么突然想到要他去?”高氏道:“我也正是这样说,但是你爸爸刚才由那里来,亲自听到陆大爷说的,那还有错。就是一层,陆大爷说你昨天去,有点不睬他,是瞧他不起。现在倒给你丈夫找了一份好差事,他有些不服气。他的意思,差事一定给,只要你到那里去,佩服他几声,他就高兴了。上午我那样劝你,你一定不肯去,你若是去了,你丈夫军官帽子,都戴在头上了。”
玉如冷笑一声道:“我完全明白了。你们以为人家给官做,那是好意吗?这是调虎离山的毒计,以后就好来对付我一个人。遇到这种事,躲还来不及,我还能羊入虎口,亲自送上门吗?哼!我都明白了。”说着,脸上通红,身上抖颤,只看她耳朵上坠着的一副秋叶耳环,就摇摇不定。高氏道:“你这是什么话?人家一份天大的人情,有了这一句话,什么都给人家遮掩过去了。你的丈夫做了官,你也就是个现任的太太,要好从你先好起,怎么你倒不愿起来了哩?”
玉如道:“不是我不愿,我觉这事,有点出乎人情之外。正是你说的,不给张三,不给李四,单单给了他。这一给,决不能是没有缘故的。我年轻轻的,三天两天,去见这年轻的太少爷,我有些不愿意。”高氏道:“那要什么紧?见见就见见,难道他还能捏了你一块肉去吃了不成?依我的话,你还是去一趟的好,还能望着有一个官到手,把他丢了!”
玉如道:“今天去一趟,我知道是不要紧的,但是你的儿子在他家里做了事,我们就不能不听他的调动,以后我们的麻烦,可就多了。”高氏一变脸色将头一摆道:“有什么麻烦?我们老公婆俩,吃的盐,比你的饭还要多,我们的见识,都不如你!你的意思是说,人家陆大爷看中了你,所以把官来勾引你。漫说你也不是那种美人,就是一个美人,他也不知道看过多少,犯不着来看中你。”
玉如道:“妈!你这是什么话?”说了这一句话,脸上由红变白,急得哭不出声音来,眼泪如泉涌一般地向外流着。高氏道:“你怎么了?我说这话,也不算冲犯着你。真是丧气,人家听了丈夫要做官,欢天喜地,你的丈夫要做官,你倒哭起来,这不是怪事吗?”
王裁缝听到这屋子里有口角之声,先是站在屋子里静听,后来听到有呜呜咽咽的哭声,又听到高氏厉声地骂玉如,知道这事是玉如不肯去,便也进屋子来道:“昨天你不也和我一块儿去了一趟吗?有什么事没有?昨天去得,今天是第二次了,为什么倒不能去?人家做大官的人家,不会做非礼的事,你不要多心。难道说,你不愿意你丈夫做官吗?许多人为了做官运动不上,什么事都做了,只要你去和人家道一声谢,这也是应当的,为什么不肯去呢?天下有这样便宜的差事到手,已经是百年难遇的了,你还嫌费事,这也就难说了。”
玉如擦着眼泪道:“不是我不愿意大家好,我想给他官做,第一是要他自己去道谢,就是爸爸去道谢,也说得过去,为什么要指明着我去一趟,这官才能做。官又不是给我做,我去不去有什么关系?若说我昨天没有理他,他昨天赏我钱,我也道了谢了。就算礼没有到,算我们得罪了大爷,也就完了。不但不见怪,反要赏官做。赏官做,不能白赏,要我去见大爷赔不是,说来说去,都把我牵扯在里头,我看这件事,实在有点不大正经。”
高氏望了王裁缝道:“你听见没有?她以为陆大爷把她怎么样……”王裁缝皱了眉,低声道:“别嚷了!让那边案子上伙计们听见,什么意思?”高氏道:“听见也不要紧。像我们这种人家,找官可不容易。只要生意好,找好看些的儿媳妇,那总不是难事。照我说,宁可丢了十个儿媳妇,这官可不能放过去。”
玉如听了这话,只觉腔子里有一股热血,直向上涌,恨不得从口里直喷出来。然而和她争吵着,她一定有起无歇,非她争胜,不能放手,又何必白费唇舌,去和她争吵呢?因之也就不再说什么,侧了身子,坐在炕沿上,低了头,用手只去抚摸炕上的被单。
王裁缝夫妻二人,见她不做声,以为软化了,更是你一言我一语,将我们哪配做官,居然有官可做,怎可放手,这两层意思,颠来倒去,说了无数次。玉如无论他们怎样说,总是给他一个不理会。他二人足足说了两点钟,王福才回来了,见父母二人,都在自己屋内,料着又是自己媳妇发生了什么问题。一言不发地,先就将父母两人的面孔看了一看。
王裁缝道:“你到外面来,我给你说。”高氏伸出右手一个食指,如公鸡啄食一般,指着王福才道:“你有了做官的机会,你媳妇可不让你去做。”说着,板着脸,嘴里只管喷出气来。王福才让父母两人盖头盖脑地说了一顿,更是莫名其妙,只好望了发呆。王裁缝于是将他拉到外面屋子里,把事的原委,细细说了一番,而且说陆大爷为人,是怎样地诚实,怎样地厚道。王福才跳了起来道:“这个贱东西,太不给我争气,她不但不能帮我的忙,反要坏我的事,她存的是什么心眼,我要去问她一问。”说着,如发了狂一般,向玉如屋子里便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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