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
平静的捕鱼儿海,此刻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看上去沧茫无际,一望无垠,好像一条长长的孕育了无数北陆儿女的母亲河,流淌于这片异常苦寒的极北之地,波澜壮阔;那绵绵不绝的海水,闪烁着刺骨的寒芒,滋润了桑干河、斡难河和胪朐河三条河流,它们缓缓流经广袤的大草原,赐予了柔然人狂野奔放的生命力。
捕鱼儿海的水流,紧紧贴着漠南龙城,奔腾不息,向北而去,一直延伸到了阴山山麓,才渐渐蜿蜒汇成一湾河床,勾勒出了河湟谷地辽阔的轮廓。
初冬时节,在苍茫天色的辉映下,站立在龙城城头,依依北望,连绵起伏的阴山,仿佛一双强劲的大手,托起了北地第一雄关“白马关”雄壮的身躯,镌刻出一派表里山河的悲凉与豪迈;过了龙城,过了阴山,即是水草丰美的漠南草原,再往更北的方向,便是柔然王庭的所在地了。
这里,本是被柔然儿郎奉为神明的祭天圣地,如今,在经历了一万八千靖北铁骑狂飙闪电般的屠杀之后,从此永远脱离了柔然王庭的掌控,彻底纳入大周帝国的版图之中,成为了帝国北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成为了靖北铁骑对外开拓最显赫的武功之一。
时下,漠南草原的苍穹,白云朵朵,若风干的棉絮,飘浮在苍白无风的天际,显得是那样清晰,天空偶有苍鹰盘旋,而后又振动着双翅,飞掠向更遥远的北方,只留下了几声震彻云霄的鹰唳。
南望阴山,北眺捕鱼儿海,这一路,杳无人息,除了漫漫不见尽头的野草,连牛羊都鲜少看见,更别说人影了。有时候估摸要走上半天,才能看见几顶散落于草原的穹庐,以及白滚滚的牧羊……
漠北,柔然王庭。
相比于漠南草原的宁静,此时此刻的大漠以北,正在遭受着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雪,寒潮汹汹来袭,铺天盖地,席卷过阴山南北,覆盖在这片由成千上万柔然铁骑信马由缰的土地上。
时在严冬,风,自朔方杀来,凛冽至极的冷空气,呼啸着,咆哮着,凭空驾云腾起,沿着大周北境的极北要塞,一路北上,掠过了血气依旧浓重的松亭关,掠过了始终屹立于风霜之中的晋阳王城,掠过了北部边疆绵延上千里的军寨防线,来到了素以死地著称的漠北荒原,随之而来的,便是漫天的飞雪。
一夜之间,漠北草原之上,风雪交加。冬日笼罩的大草原,空旷萧瑟,西北风呼呼大作,刮在脸上,就像千刀万剐一样生疼,抬眼望去,尽是白茫茫一片的雪野;天上地下,融融的白雪,覆压了莽莽苍苍的原野,不知其深几许,雪原直抵天畔,仿佛在天穹的尽头,突兀拔起了一座高不可攀的雪山,直直插入云层深处,周身蒙上了无数白皑皑的积雪,冷冽森寒到了极致,教人不忍直视。
远方,一排其貌不扬的胡杨树,孤零零地矗立在雪原中央,承受着来自西北风的侵袭,似乎是在无声控诉冬日的凄寒;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牛羊的叫唤,几名草原上三三两两的牧民,执鞭驱赶着成群结队的牛羊,口中还吆喝着号子。
冰天雪地的漠北草原,寂寥无声,前方坐落着巍峨的两狼山,山下是大片广袤的草甸,此时早已落满霜雪;紧接着,一顶顶白色的穹庐与帐篷,瞬间呈现在天地之间,伴随着牧羊姑娘清朗的歌声,更显草原之壮美,北地之豪壮。
其中,最为扎眼的一顶穹庐,在四周无数穹庐毡帐的簇拥下,立于雪原最深处,高大而又气派;却见,这座高高的穹庐,周围陈列着上百名腰挎弯刀,身穿牛皮革罩甲,隶属柔然王庭的沙陀勇士,昂首挺立,帐外,更有数千蛮骑,来回穿梭游弋;至于那面象征着草原之主的“狼头大纛”,则在呼啸的北风声中,猎猎作响,振出扑扑的巨声。
不错。
这,就是柔然可汗的牙帐,柔然王庭的核心所在。
直到进入牙帐才发现,这座所谓的柔然可汗居住的牙帐,已经不仅仅是一顶普通的帐篷,倒更像是一座营建于草原之上的宫殿,高高在上的穹窿,以三种不同颜色的染料,绘制出了一幅气势逼人的天狼图腾的画卷,画中那匹黑沉沉的苍狼,张着血盆大口,高傲地仰脖长啸,仿佛要一口吞下这宽广的天空。
这座牙帐的主人,正是那位凭借铁血手腕,率兵屠灭数百部落。最终仅用十年时间,便统一柔然诸部族,叱咤北方草原,一跃成为北陆瀚州第一枭雄的柔然大汗——耶律步真。
当下,宽敞的牙帐之内,厉杀肃穆,燃着熊熊的炭火,上面架着一只硕大的烤全羊,不间歇地还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并到处弥漫着马奶酒和羊羔肉的香味,与帐外风雪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个时候,牙帐内的虎皮榻上,正坐着一位长得深目高鼻,野性与粗犷并存,头戴鹰翼汗王金冠,身披狼皮大裘的柔然男子,年纪大约在四十岁左右,两眼闪烁着狼群扑食才有的嗜血目光,坐姿沉稳,大有虎狼之势,让人望而生畏。
是时,柔然亲贵齐聚王庭,除了与可汗关系最为亲近的左贤王拓跋宁哥、右贤王拓跋海都以外,便是分属左右贤王旗下的左屠耆王撒离喝、右屠耆王乌棱思谋,以及执掌部族政教的大惕隐丘豆伐与掌管王庭宿卫蕃兵的大于越蹋顿,更有坐拥西部草原的两大蛮王在场荣留王慕容天宝、开元王脱脱……
此时此刻,这些数一数二的草原英豪,分列坐在牙帐之中,无数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齐刷刷地投向了那个虎皮榻上的中年男人,他们最尊贵的一代天骄,整个草原唯一的主宰——“继往绝可汗”。
其实,从今儿个一大清早起来,耶律步真就已经坐在偌大的牙帐中,品尝起了美味的马奶酒和烤全羊。这马奶酒很烈,烤全羊也很嫩,可一旦进入这位草原枭雄的口中,就会发出“吧唧吧唧”的咂嘴声,犹如一头贪婪的饿狼,正在享受般地撕扯猎物,旁边站着几位女奴,如履薄冰地为他切羊肉,斟马奶酒。
忽然,耶律步真操起餐刀,从硕大的烤羊身上剜下一大片羊肉,蘸了一撮盐巴,然后大口地咀嚼起来;随即,步真大汗又端起一支银碗,喝了一大口马奶酒,才费劲地将嘴里的羊肉咽下。
耶律步真比刚刚登上汗位那会儿魁梧了许多,也成熟了许多,他黝黑的眸子深处,闪耀着草原霸主与生俱来的骄傲与张扬,凌厉地扫视着帐内众人。
“砰!”
只听一声脆响,耶律步真举起手中的银碗,狠狠地往外一掷,马奶酒洒了一地,瞬间化作一滩碎片;柔然可汗那狼性的声音,激越地在穹庐内回荡。
“妈了个巴子,萧长陵欺人太甚!区区万余北周骑兵,在我柔然境内纵横三千里,横扫了本汗的祖宗圣地,这意味着什么?!它意味着从今以后周人的铁骑可以肆无忌惮地在王庭来去自如,耻辱啊!奇耻大辱!都给我记住萧长陵这个名字,他不只是周国皇帝的一个小崽子,他是一只虎,一只吃人的虎!”
这一刻,耶律步真两只幽邃至极的黑色瞳子,仿佛喷射出了两团烈焰,直似欲焚尽草原上一望无尽的野草。
“大汗息怒!”
见大汗如此怒发冲冠,穹庐里所有的柔然亲贵,上至左右贤王,下到荣留王、开元王,无不悚然而立,按照柔然人特有的安答礼,单臂握拳,轻轻地贴在胸膛之上,微微鞠躬。
孰料,身为柔然左贤王的拓跋宁哥,喝了一口温热的马奶酒,露出一脸不可一世的表情,轻蔑地说道。
“伟大的继往绝可汗,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娃娃,有甚可怕的?!倒是那兀良不花,简直就是一头十足的蠢驴,他有五万怯薛军,数倍兵力于周人;大汗,说句不好听的,就是五万头猪,靖北军一个一个捉,也得捉上三天吧,何至于一夜之间,让人家整整杀了咱们四万儿郎,白白葬送了大汗的怯薛军!”
“左贤王,话也不能这么说。”身着狐裘的大惕隐丘豆伐,放下手里啃光的羊腿骨,随便抹了抹嘴边的羊油,目光便转向了盛气凌人的左贤王。
“怯薛军的失败,是因为龙城的丢失,加之周军又是趁夜偷袭,左谷蠡王没有防备,或许还情有可原;但反观龙城方向,那里虽然只有两千人马,可大汗明明在周边布置了十万铁骑,结果怎样?!虎思斡鲁朵的十万大军,竟挡不住区区万余的靖北骑兵,一败再败,一退再退,还让他们一路追到了捕鱼儿海,这……,难道不值得我们反思吗!”
咚!
只见,虎皮榻上的柔然可汗,紧紧攥着手中那柄象征可汗权力的金杖,用力向下一戳,鎏金打造的汗王法杖,触碰到地面的那一刻,发出“咣啷”一声巨响;耶律步真双目充血,蒸腾出一代狼主的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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