盆里鲜红的血水瞬间把他骇到了,但那嬷嬷带着平静的笑容,熟视无睹地对他说:“回禀夷离堇,稳婆说一切皆好,这会儿羊水破了,胎头挪转合适,估计再一个时辰,就能生下来了。”
里头正遭受着大罪的人,仿佛也和他同心同意,苦痛的哭声没有了,隔着帘子,似乎能够听见她在咬着牙挣着力,时而又是放松下来的喘息声。稳婆在大声给她鼓劲:“太后,疼了就再用力!用力用得好极了!小殿下也努力极了!”
不知过了多久,又听见稳婆大声的、带着笑腔的呼喊:“太后!再施一把劲!奴看到小殿下的头发了!”
里头的完颜绰发出并不动听的嘶喊,仿佛是把自己生命的力量都用在生育孩子这件事上了。王药一直稳重无畏的人,鬼头刀架在脖子上都没有今日背上的汗出得多。一个出来打热水的宫女看见他这副模样,好心地说:“夷离堇坐一坐吧。脸色好像不大好呢。”
王药顿时感觉自己的双腿麻木无力,迟钝地点点头,刚刚落座在外间一把椅子上,里头又传出她用力时的嘶喊,声音既不娇,也不柔,带着悍马、野狼般原始的野力,但在他听来,却是最动人心魄、摄人灵魂的天籁之音。他一下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可又不能进去看一看她,只能头抵着门框,浑身不知靠到哪里才能借力,只能用脑门撞了撞门框,让自己平静下来。
隔了一会儿,没听到什么动静,但里头分明一片嘈杂。过了好一会儿,终于听见完颜绰虚弱的声音:“怎么没声儿?”
他的心陡然一惊,不过只是虚惊,接下来,“啪啪”几声轻击,然后便是嘹亮至极的儿啼,又脆又亮,又娇又美。王药只觉得双膝一软,竟然一下跪坐在门边。
☆、11.11
完颜绰终于感觉到浑身轻松。漫长的一夜加一早的疼痛煎熬,人已经累到精疲力竭,双眼倦倦的只想睡,但心里念念的还有一丝牵挂,挣扎着坐直:“孩子给我看一看。”
稳婆喜滋滋地把洗净包好的孩子送过来,笑道:“恭喜太后,得了一个漂亮的小公主!”
完颜绰脸色僵了僵,接过襁褓,只见刚出生的娃娃皮肤红红的,皱皱的,闭着眼睛正放声大哭,小嘴里一颗牙都没有。一只细细的小手伸出来舞动,脑袋侧着似乎在找寻着什么,但是完颜绰还穿着衣衫,小人儿在她胸口拱了一会儿,失望地又嚎啕起来。
当母亲的先扒开襁褓看了看——真的是个女儿,没来由地有些失落,想责怪那个把脉的御医,但人家也只说“脉搏有力如滚珠,大概是个男孩”,也怪不到人家头上,只能嫌弃地把襁褓又裹好,说:“怎么长得这么丑?”
稳婆道:“刚出生的婴儿,就是这个样子的。长开了,皮肤就会变白,五官就好看了。咱们这位小公主,眼线那么长,鼻子嘴巴那么秀气,将来一定是个小美人儿呢!”
完颜绰又看了看孩子,不说不觉得,说了好像还真是。稳婆体贴地说:“太后一夜辛苦受罪了,外头准备了些黄糖小米粥,喝一点养养力气,太后好好休息休息吧。”
她也确实累极了,连喝粥都不怎么有胃口,勉强喝了一些,吩咐伺候小公主的保姆、奶娘照顾好孩子,自己沉沉地睡去了。
再醒过来时,已经到了下午,偏西的日头从窗棂里斜照过来,一屋子都是温暖的阳光。她听到熟悉的声音,侧头一看,王药坐在她床边,叠着双腿,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凝视着,慢慢摇着,轻轻哼唱着歌曲。他的侧脸被阳光勾勒着,从额角到鼻梁,再到棱角分明的嘴唇,一例带着温和的光泽,而唇角上扬,睫毛垂落,颤动着金色光,竟让完颜绰都看得妒忌起来。
“却疾……”她开口喊道。
王药抬起长睫,黑曜石似的眸子转过来,弯弯的都是笑意:“醒了?”
完颜绰点点头,就是想指使他:“我想坐起来,想喝水,肚子也饿了。”
“好。”王药温柔答道,却转头叫外头的人,“阿菩,快叫几个人进来,伺候太后起身、喝水、再进些小米粥。”
完颜绰没来由地想生气,一坐起来便想找王药身上的茬儿,眼珠子转了几转还没找到,他先抱着孩子一屁股坐到她身边,兴奋地说:“阿雁,这是我们的孩子!你看,她长得多漂亮!”他满心的得意:“他们都说,像我!”
完颜绰找茬儿的心被他这句话勾动了,茬儿也忘了找,伸手去接孩子:“我看看,这丑猴子哪儿像你?我怎么没觉得呢?”
听她这么称呼自己孩子,王药眉梢一挑,不过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小心翼翼地把孩子转手到她怀里,还体贴地说:“你当心腰,别抱孩子累着了。”
完颜绰端详着孩子,比起她刚出生时,皮肤不再那么皱巴巴了,红彤彤的小人儿有着疏淡的眉毛,平塌秀气的小鼻子,红润润的小嘴巴,脸蛋圆嘟嘟的,耳垂也圆嘟嘟的,看起来顺眼多了。可是这疏淡的眉毛不像王药,平塌的鼻子也不像王药,小嘴巴的形状有点像,但线条柔和,又不像他。她正打算反驳,突然,小婴儿的眼皮颤动了两下,随即睁开了一双眸子。
完颜绰瞬间被撼到了:这双眼睛好像他们第一次初识的时候!眼睛呈现漂亮的弧度,眼角微微上扬,明亮而纯粹,清澈得仿佛盛装着大草原夏季的蓝天,幽深得仿佛最澄净的泉眼。
她呼吸都停滞了片刻,才终于说:“真的像你!一样的眼睛!”她斜乜上去,正对着王药的笑眼,心仿佛瞬间化了,怀里的小人儿一下子勾起了她从未感受过的翻涌的怜惜与爱意。
王药的手轻轻地抚着她的脸颊,轻轻地说:“阿雁,当母亲太不容易了!最勇敢的英雄也不过如此!”
完颜绰眼睫突然湿润,自失地强笑道:“是呵,我在生她的时候,脑子中一直想起的就是……”她突然哽咽不语。王药轻轻为她顺着背,哄着道:“别哭,月子里别哭……我知道,你不肯说,觉得丢脸,觉得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在阵痛最厉害的时候,眼泪汪汪,咬着被角,喘不过气,眼前一片昏黑,神志不清间甚至时不时生出“后悔”的可怕念头,旁边的人劝她“再忍一忍”,她也只有再忍一忍,可是越忍越痛,被铺天盖地,无法言喻的痛包裹着,浸漫着,攻掠着……“女人家都是这么过来的”,身边的人还在劝,劝得她想发火都没有力气发。脑海里突然出现了母亲萧氏的影子,模糊得连脸都看不清,但又分明就是!
“阿娘……阿娘……”她伸出手,喃喃地喊着。阵痛一点点消失,力量一点点回到她的身上,她深吸一口气,本能地开始用力、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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