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华霍一愣,就见面前碎成几块的案桌,顿觉尴尬,正要开口,就听吴景辰轻叹道:“进来就是。”
门分左右,高尝修小心迈步进来,看一眼满地狼藉,愈发害怕,低声道:“少卿恕罪,我并非有意偷听,原是偶然路过,闻听屋中巨响,才来询问……”
吴景辰见他,就像是见了黔州万千灾民一般,心中涌起悲悯,才道:“无妨,此举甚好。尝修,奸人当道,苦了你了!”
高尝修不明就里,来不及说话就被他一把拉过,只见他面如金纸,两眼充血,又瞧见他手中白纸黑字,不由一惊,浑身僵硬,愣道:“少卿,你……”
“此乃莫焕之逆天而行,借黔州天灾敛财的铁证!你且瞧瞧,我竟不忍卒读!此人狼心狗肺,死不足惜,割喉断颈,实在是便宜了他!人世间竟有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才是老天瞎眼,降下祸端!国之将亡,必有妖孽!古之人诚不我欺!”
“少卿慎言!”崔华霍闻言大惊,抢步上前,伸手捂他的嘴,却被他挥手挡开,听他怒道:“这不是妖孽,难道是个人么?他也配做人!”
高尝修见他激愤之下,浑身颤抖,几欲倾倒,连忙扶住他肩膀,轻声道:“少卿息怒,保重身子。我不识字,不能为少卿分忧,只晓得天理循环,报应不爽,莫右相死有余辜罢了。少卿何苦为他,气恼伤神?我去沏杯茶来——崔寺丞,请你劝劝少卿!”
“天灾人祸!尝修,你受了这许多苦!”
说着话,吴景辰转向崔华霍,正色道:“崔寺丞,尝修便是从黔州逃来的,若不是太卜令送来,还不知他要流落何方!”
崔华霍被他镇住,连忙点头,道:“我、我晓得了,少卿稍安勿躁。昨日我言语放荡,轻薄这位……尝修,是我之过,望君海涵!此事牵涉甚广,你我气死当场,也救不得黔州百姓。请少卿明日谒见天后,据实上秉,求天后大发慈悲,拯救苍生黎民才是!”
吴景辰闻言称是,恨不能这就入宫,面见武后。好在他还留有最后一分理智,这才没有犯下擅闯后宫的大罪。始终武后允他随意出入立政殿,也不是说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这里面的规矩,比寻常朝政更深。
“吴少卿,我需向大理卿禀明此事,好请他从旁协助少卿,就先告辞,请少卿保重身体。”
崔华霍出言告退,吴景辰也无力送他,便是激昂过后,心神疲倦,难以为继。
快步走出书房,崔华霍招手唤常如过来,低声道:“常如贤弟,为兄有话劝你:你家少卿表面沉稳,骨子里却是勇猛血性,锋芒毕露;少年人理当如此,可为官便是大忌。你得从旁劝诫,多多进言,劝他隐忍坚持,涵养城府才是……”
常如躬身致谢,道:“多谢寺丞提点,师兄他始终年轻。算来他下山至今,也不过数十日光景,大衍秘境清净,便与红尘俗世不同。白璧无瑕,堕入浊世,自有许多艰难,离不得良人相助。寺丞便是良人,还望包容些许,多多提点;假以时日,吴师兄必为栋梁。”
崔华霍一想,的确是这个道理,再怎么说,吴景辰也只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虽是翘楚,始终比不得朝中那些老狐狸。想想自己十六七刚入大理寺的时候,也是一腔热血,壮志报国,嫉恶如仇,全是这些年见得多了,想得多了,才平和圆润下来,面对多伤天害理的大案也能镇定,便不知是心智成熟,还是失了血性。
送走崔华霍,常如走进书房,就见吴景辰一手扶额,靠在塌上休息,旁边高尝修轻手轻脚,收拾着案桌碎片。见师兄遭毒针戕害之后,到如今身体不曾复原,依旧气短神虚,常如心中着急,轻声道:“师兄,还用些安神的汤药么?”
“那药里有朱砂磁母,重镇安神,先不用了,换成酸枣柏子,你拿捏着调配。你将我朝服备下,我明日入朝面圣。”
常如称是,又道:“师兄,师父停灵期满,诸方吊唁已毕,是否择日出殡,还请师兄定夺。”
吴景辰一愣,才想起陈远道遇害已十余日,全仗他生前服过密药,才维持肉身不腐,便道:“这一两日就会有人登门,请走陈师叔尸身,迎回大衍秘境,让他落叶归根。届时你与诸位师弟商量,派人扶灵同往,送师叔最后一程。”
常如含泪点头,有心同去,府中却离不开他,一想与师父诀别在即,不由得悲从中来,又听高尝修小心开口,道:“少卿若是不弃,我愿为陈少卿扶灵。”
“你懂恩义,师叔自有感应。只是府中诸位师弟,都想尽孝,你有心就好。”吴景辰说几句话,愈发觉得心力不济,这就打发了常如出去,自己回卧房休息。
次日四更天,常如服侍着吴景辰进宫,等候宣召,参与他入朝以来第一次朝会。
照理来说,吴景辰身为四品少卿,每月有十几日都要上朝面圣,不过因太宗皇帝宽待,前几任少卿争取,大衍宗出身的少卿倒是享有特权,不必按例朝圣,有事进言待宣即可,一来减轻了他们的负担,二来也避免大衍宗过多参与国事,只让他们做好份内本质,安享朝廷俸禄。
一直等到常参散去,百官退朝,吴景辰都没等到宣召,正不知如何是好,就听宦官来报,曰:“陛下宣吴少卿紫宸殿面圣!”
吴景辰闻言一惊,这就整顿朝服,挺直腰身,抽出笏板在手,跟在宦官身后,心中惊疑不定,竟觉得有些紧张。
当今天下,有两位圣人,是天皇与天后;朝廷之中,却只有一位陛下,便是当今圣上李治。天子圣人罹患风眩眼疾多年,朝政一向由武后处理。今日他临朝坐殿,实属难得,吴景辰还不曾见过这位皇帝。
踏入紫宸殿中,就见寥寥几位官员跪坐当场,人数只有吴景辰任职之日一半,太常卿也在其列;当中龙榻上皇帝李治端坐,一旁珠帘后武后人影款款。吴景辰拜见天皇天后,偷眼打量皇帝,就见他端庄威严,脸上掩不住地疲惫,眼眸混浊,虽有王者气象,却似垂暮之年,精神萎靡。
吴景辰不敢多看,这就一躬到地,才听皇帝开口,声音飘忽,道:“大衍宗派了个娃娃来,朕看他还是个小子!四品少卿之职,委实不易,太常卿要多加提点。”
太常卿连声称是,道:“启禀陛下,吴景辰虽然年少,却也精通医卜,为人稳重,待下宽和,当为可造之材。民间高人异士,不拘岁数大小,朝廷任人唯贤,乃是天恩浩荡。”
吴景辰瞪大了眼睛,怎么也不相信太常卿会为他说话,还不及多想什么,就听皇帝又道:“始终年轻,不甚牢靠,朕瞧着不妥。吴少卿,你今日上殿,有何要事启奏?”
感觉到皇帝对自己不甚满意,吴景辰愈发小心,道:“启奏陛下,臣奉陛下之命,协同三司,调查右相莫焕之与少卿陈远道遇刺一案,于案发现场起获书信若干,指向黔州天灾一事。臣怀疑莫焕之借天灾敛财,遭黔州官员嫉恨,连累陈远道遇刺,请陛下明鉴!”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左相瞧他一眼,这就低下头去。当朝指控三品大员,前任右相,可不是什么小事,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火烧身。莫焕之虽死,莫家这棵大树却还没倒,势力盘根错节,昭仪圣眷正浓,寻常很难撼动。
“既是三司协同,怎不见大理寺、刑部与你同来?你无端指责朝廷命官贪腐,可有真凭实据?妄言污蔑,可是重罪!呈上证物来。”说话间,就有宦官迎上前来,接过吴景辰手中木匣,小心捧到皇帝面前。皇帝一看那蝇头小楷,顿觉头痛,挥手道:“拿给天后过目。”
满朝寂静,才听武后缓缓开口,道:“陛下,这书信有来无往,语焉不详,虽暗指莫卿垄断米粮,截留兵丁赏钱,却无旁证,纯属一家之言。”
“既无旁证,便是无稽之谈。吴少卿,朕许你协同三司,调查命案,是怜你门人枉死,还你公道。你缉凶查案便是,其余诸事莫管。朕念你年浅无知,不欲深究。今后参朝奏事,再不许信口开河!太常卿,领他下去,好生指点!”
太常卿赶紧上前,半拉半拽领吴景辰告退离开,一路扯着他出了宫门,转回太常寺中,这才寻了一处僻静所在,遣退仆役,开口斥道:“你这小子,怎不知天高地厚?才教你知会上官,你这就捅出篓子!真当天后护持,你便肆无忌惮么?怎不知陛下天威,不容冒犯的道理?”
吴景辰从刚才就有些发蒙,浑不知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听太常卿气急败坏,这才回过神来,呐呐道:“陛下真要包庇右相?”
太常卿气得嘴角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话来,良久长叹一声,道:“我说红尘滚滚,宦海沉浮,你如今总算见识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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