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吴景辰手软脚软,勉强回到卧房中扶着案几坐好,就瞧另一名弟子也搀着崔华霍进来。两人难兄难弟,一个心神紧绷,几乎无法自持,一个重伤在身,不得独立行走,说来既是可笑,也是可怜,却都是身在劫中,无可奈何罢了。
叫常如守住门口,吴景辰这便低声道:“崔寺丞,你说中了。”
崔华霍这便浑身一抖,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才抹着汗道:“如此,寺卿以为如何是好?”
吴景辰轻叹一声,道:“现如今你我势单力薄,算上大衍府上下众人,也不是一众刺客对手,更罔论千面娘子手中,还把握着金吾卫与府兵。天后遭人假冒,乃是莫大要事,纵是与谁说起,都不会有人相信。”
这才叫崔华霍叹气点头,道:“莫说别人,若非是寺卿说起,就连我也不敢相信。千面娘子真有莫大神通,竟连天后都能冒充假扮,刺客若真这般厉害,历朝历代又有几位君王是真身本尊?不敢深想,才是叫人心寒!”
吴景辰瞧他一眼,道:“千面娘子能取天后而代之,自有她的本事与缘分。此番黔中天灾,便是机缘助她,才不只她用了什么法子,将金吾卫支往黔中,叫宫中守备空虚,才有了可乘之机。何况冒充圣人,何等艰难,只怕她也百般算计,隐忍许久。此等机缘,便如天后的女帝天命一般,可遇而不可求,还需诸多因缘际会相佐。”
到此时,崔华霍还是觉得这一切太过突然,太过虚幻,有些晃不过神来,才道:“即便如此,也不得了。只是她鸠占鹊巢,冒名顶替,真正的天后又身在何处,是否……”
他这话只敢说半句,吴景辰道晓得他的心思,便道:“向来承天受命者,气数昌盛,轻易不能为小人所害。我观紫微星气冲斗牛,便知皇室正统兴旺,无论是李唐还是武氏,都还有后福可享。赵师叔说京中多有密道,只怕大明宫中也有,千面娘子发难,天后当逃得一线生机。”
闻听武后平安,崔华霍才长长松了口气。他原是忠厚之人,又是栋梁之才,本能会为家国天下忧心。话虽如此,他倒不是担心武后一人,而是担心朝政与天下,就晓得当今世道,兴衰皆系于一人之身,国有明主则四海升平,遇上昏君便生灵涂炭。
武后欲登基坐殿,原本是大逆不道之举,可她临朝称制多年,天下倒也多得太平。若真有女帝登基的天命,崔华霍宁愿武后坐殿,也不愿刺客首领统领群臣,才是见识过千面娘子的手段,晓得她心肠狠毒,行事不择手段,如若成就人王帝主,只怕天下就永无宁日。
吴景辰也晓得他的心思,才又道:“可惜赵师叔早走一步,否则可请他向师门长辈求助。此乃天下大势,以你我一己之身,原不足以抗衡,况且……罢了,先拖她几日,再作计较!崔寺丞,你好生将养身子,或许要还要借你气数,搏上一搏。”
崔华霍闻言一肃,挺身道:“凭寺卿差遣,刀山火海,都可去得!”
见他这样,吴景辰也就点头,稍微放松了些,苦笑道:“只怕刀山火海,都比不得前路艰险。只是连累寺丞。”
说着话,他便叫人将崔华霍带走好生将养,才瞧常如凑上前来,叹道:“师兄,有何要事,大可吩咐府中师弟去办。崔寺丞忠厚可靠,却是伤重在身,若有不测,只怕难得变通。”
吴景辰闻言摇头,道:“我晓得你心意,原非信不过你。我已窥得天数,晓得此事要借得崔寺丞气数,才得顺遂。况且他如今家破人亡,又遭死劫加身,行此一事,救人也是救己。况且千面娘子算计周详,只怕此刻已经盯上我等,府中府中弟子厉害,始终比不得她心狠。”
常如听着他语焉不详,意思含糊,似有未尽之言,又似洞悉一切,一时愣住,好半天呐呐开口,道:“师兄,你……你窥见了天数?”
旁人不懂,常如懂得,吴景辰也不瞒他,便道:“我一向心念庞杂,难窥上乘大道,只会些术数推衍,原不是什么本事。此番黔中一行,瞧见人间百态,既有忠孝情义,也有世情道理,就叫我大开眼界,学了不少教训。也是前辈关照,高人指点,我隐约晓得这人世运转的道理,晓得何谓天心人心。只在方才片刻,我念头纷乱,心血来潮,才隐约窥见了天数。”
他这话说得轻松容易,常如听在耳中却欣喜非常,才是从他话里,听出他隐约有顿悟之感,有希望朝着陈远道那等境界再进一步,便是大有收获,自然为他感到欢喜。
大衍宗的修行,既不能说出世,也不能说入世,一切只向内心寻求,或可谓见心明性,或可谓天心人心。这道理嘴说来轻松容易,实践起来却是万分艰难,依照各人心性不同,选择的道路也是千差万别,或是入朝为官,或是入府为仆,或是深山清修,或是闹市出头,总有不同的法子,也有不同的成效。
吴景辰山中修行十六载,得数位高人潜心传授大道,依旧不曾开窍,只会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下山两个月来,经历人情世故,瞧见世间万象,倒是将他那颗懵懂混沌的心点开了一丝,才叫他瞧见了道理,窥见了天数,不能说顿悟,只算是稍有些进步罢了。
只是这一点进步,也不是那么容易求得。常如他们追随陈远道多年,也还未有这一朝开窍的机缘。这才是术好学,道难修,如今吴景辰总算迈出这一步,自然叫常如打心底里为他高新,也对未来多了一分希望和勇气。
当下,吴景辰不再纠结许多,只闭门谢客,专心推算日子,一是为迎娶公主,二是为准备科仪,饶是不打算为千面娘子行颠倒阴阳之事,这拖延时间的功夫,还是要做得到位。
只有一节,吴景辰到现在都不曾想通,还在含糊,心中隐约觉得不妥。
华夏三千年来的女帝天命,原本是应在武后的身上,旁人纵能夺走她的身份地位,却夺不走她与生俱来的气数。即便千面娘子如今扮作武后,将朝政运转得周流如意,除却吴景辰谁也不怀疑她有假,却也难欺瞒天心,原不是区区颠倒阴阳之术,就能将武后的天命转嫁在她身上。
或许对千面娘子来说,天命鬼神之说,原本是无稽之谈,她也与李治一般,只是随手办了,求个心安而已。只是如此一来,她就不该过分重视吴景辰,更不该因此害死了赵苍崖,原不必这般麻烦,生出许多旁枝末节来。
对于刺客来说,一击毙命,直抵要害,才是正途;弯弯绕绕,疑神疑鬼,原不是他们作风。
然而事已至此,纵是想不通其中关窍,吴景辰也只能顺势而为,左右要拖到崔华霍身子好转,借来他的气数奠定胜机,才有机会与千面娘子多年苦心谋算抗衡,将整个李唐的轨迹扳回了正道上。
只可惜,吴景辰算盘打得响亮,局势却不肯给他这么多时间拖延。
先前他回朝时,千面娘子曾降下三道旨意,分别是册封买凶杀人的孙善人为亭侯、诛杀黔州大小官吏三族,以及查抄莫焕之相府。这三道旨意,一道比一道出格,到得查抄相府,几乎能够撼动朝廷的统治,便叫一众官员极力抵制,使其不得推行。
这要是真正的武后在朝,自晓得朝廷上的规矩,眼瞧着群臣极力反对,就应该将这旨意搁置暂缓,或是等待时机,或是寻求别的路子。可千面娘子却是刺客首领出身,管教手下的法子就是责罚与恐吓,才不晓得与群臣周旋,态度着实强硬,也叫老臣们心寒。
接连斥责中书令与刑部尚书之后,千面娘子就忙于追杀崔华霍和武后,也没有多大心思关注朝政,原本这事儿也就平稳过去。偏生这一日门下侍中不知为何,竟在常朝上将这三道旨意提起,一时间引得群臣激烈讨论,就叫千面娘子有些下不来台。
寻常吴景辰参加的,都是少数掌权大臣与帝后议事的内朝,参朝官员较少,即便君臣有些争执,也掀不起太大波澜;可这一日门下侍中开口,却是在六品以上京官都在场的常朝,自然一石激起千层浪,引起轩然大波。
满朝文武,不是个个都像左相那般圆滑机敏,也不是个个都如赵苍崖那样明哲保身,就真有那等将忠孝仁义当作立身之本,礼义廉耻作为存世之基的正人君子。只听千面娘子提出这三道旨意,就有人激昂慷慨,出言大肆驳斥,颇有太宗时宰相魏征遗风,又比魏征言辞激烈不少。
试想太宗皇帝那等容人有量,宽以纳谏的仁君,都曾怒骂魏征曰“誓杀此田舍奴”;千面娘子这等草莽出身的枭雄,就根本听不得忠言逆耳。当日朝会,就有三位文官被活活打死在宣正殿中,更有一位口齿伶俐,言辞犀利的文臣,当场被拖出丹凤门挨了活刮。
如此一来,朝野震荡,次日便有好几位要员罢朝不参,称病在家修养。有一就会有二,没过几日,朝堂上的官员就少了一半,直叫千面娘子空坐龙榻之旁,却无臣工可用。
朝臣们以为这样就能逼得她收回成命,却不料,一场祸事,正在悄然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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