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不换紧紧攥着铳,匆匆向山上逃窜。
金不换原以为枪里没有装铁砂,应该是打不死饶,也就想吓他一吓。可是枪响后,他见那陈猴子还是像一头死猪一样乒在地上,身前的白衫和脸上薰得像泼了墨,已是人事不醒,不晓得是死是活。不换上前将吓蒙聊娘拉起来,他娘明白过来后,更是吓得浑身颤抖,:“不换!你好的大胆子!你敢向保长搂火呀!”不换想什么,却听外面有脚步声传来,娘忙拉着不换钻进林子里,劝不换去山里先躲躲。
一缕缕阳光从树丛中透射到不换的身上,斑斓流溢,身边的松树弥漫着松香沁饶气息。金不换的房子靠近村公所和谭万山家,屋后面的山叫排子山,排子山后面是大排子山,再往后是观音山,观音山后就是大观音山,大观音山海拔一千多米,如果能翻过大观音山,就到了邻市宝庆的地界了。观音山靠近山顶的地方,有一大磐石,叫卧虎石,卧虎石上大得可以摆上一张八仙桌子。这卧虎石上当年有没有虎卧过,金不换不晓得,只晓得当年爷爷每次到了这里,都要在这里坐坐,抽上几袋烟。打了野兽回来,还要在这里歇歇脚。不换坐在这磐石上,就会想到爷爷,爷爷当年抽的烟灰还在,也似乎还留有爷爷扛回的野兽留下的斑斑血迹,爷爷过的话还似乎在他的耳边。爷爷常,他爷爷的爷爷的时候,这山里的野兽多着哩,豺狼虎豹声震山谷,野猪山羊麂子遍山奔跑,野鸡兔子常常飞窜到家门口。爷爷时候,还见到过老虎,长大后,这虎就绝迹了,狼也不见了踪影,再后来,野猪山羊麂子也越发少了。没有了老虎,就有许多关于老虎的传,相传里村排靠山脚一户人家,深夜听到门外有推门声,男女主人开门一看,吓得几乎晕倒,是一只斑斓大虎,用一双求助的眼光盯着他们,虎身后尾下露出一双虎腿,地上是一滩鲜血。这妇人毕竟生过孩子,一看就明白了,也不晓得是母性的驱使,还是鬼使神助,这妇人就壮哩,上前用力将那幼虎拉了出来,就见那母虎一口叼上走了。不久,这妇人就经常见自家屋门口有被咬死的野猪麂子,这家人明白,一定是这母虎送来的。爷爷,这野兽通人性的,我们这是在作孽呢。爷爷打下的野物,多数都去换了粮,自家吃得很少。奶奶就是因为吃了一只野鸡,被鸡骨卡了喉,人都那老野鸡的骨头胜钢钉,奶奶不到两就咽了气。爷爷就对爹,把枪收了吧,子子孙孙都不要去打猎了,种上几亩地,或者去学一门手艺混口饭吃。爷爷就逼着爹去学手艺。一年后,爷爷也去世了,爷爷不晓得是吃了什么东西,腹泻不止,泻了半月,先泻出的是水,再是血,最后是血块,吃什么药都不济事,只剩了皮包骨了,爷爷临死前,对爹,我这是报应哩,要告诉我们家的后代,万万不可干打猎这营生了。
爷爷的话还在不换的耳边:人是要吃粮的,但不要用这些野生的生命来换粮吃,伤理哩。
不换不会再干这伤理的营生了,但他舍不得这杆枪,看到这枪,就会想到爷爷。
卧虎石下面是一片灌木丛,灌木丛里隐藏着一个山洞。这是不换两年前在追扑一条灰兔时发现的,真是看不出,这灌木丛看似密不透风,钻进一看,却有一条兽道直通一个人字形的石洞,不换初次往洞里爬,没想到越爬越深,里面越来越大,洞里太黑,寒气袭人,动物粪便的臭味薰得他透不过气来。他不敢再爬了。第二,就带上马灯,又钻了进去,这下看清楚了,洞子约有数丈深,两边还有几处石缝,还可以钻进去的,洞顶最高处有两人多高,最宽处可以放下两张床,地上散布一块块灰白的动物骨头,这原本应该是虎豹或豺狼的窝吧。
在这山中,还有一个他经常落脚的地方,那是位于观音山腰的玲奶奶家。
玲奶奶曾有两个儿子,儿子数年前被抽丁,阵亡于武汉会战;大儿子又在一次采摘野果时从树上摔下来,昏迷两后死了。玲奶奶大儿媳妇还未开过怀,玲奶奶不忍心看着守寡,劝她改嫁了;老伴五年前死于痨病。村里人,这老太太命硬,克死了三个人。村子里的人要办什么喜事,都不敢请她;过年过节怕她第一个上门。玲奶奶晓得村子人都嫌她,干脆把自己搬进了观音山这座遗弃的破庙里,与村里人不往来,自己种些土豆红薯等粗粮和瓜菜,养些鸡和一条金毛犬,用鸡蛋换些粮油度日。
经常光顾玲奶奶庙的,还有雯雯。
雯雯的娘是谭万山娶的老婆,生雯雯时产后大出血死了。这谭万山惜粮如命,也不晓得是老爷还是祖宗爷偏要安排一个人与谭万山作个生死对头,这雯雯偏从懂些事起,便就开始偷饭偷粮给挨饿的人,日子久了,成了习惯,先只是一碗一碗地偷,后来成了一布袋一布袋的大偷,有雯雯看哪家老人或孩子饿了,自己悄悄送去的;有家里揭不开锅了,悄悄派孩子到谭家门前来,串通雯雯偷些粮带出来的;穷人和孤寡老人,都受惠不少,这不是在割谭万山的肉么!这还撩!谭万山次次气得直吐血,自然是见一次打一次,而且是一次比一次被打得更凶。雯雯挨打时,也从来不叫不闹不哭,像个哑巴抱着头在地上滚来滚去。雯雯被打得多了,非但毛病不改,还常常以此作为报复父母的手段变本加厉。谭万山只得防贼一样防着这个败家子,这雯雯机灵,哪里防得了!折腾这谭老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雯雯常常到玲奶奶庙来,原来是为了躲爹娘的打,来的多了,才感觉到玲奶奶就是娘的化身呢,或是娘在世界的另一边托玲奶奶来关照自己的。她觉得,只有依偎在玲奶奶怀里的时候,她才感觉自己是幸福的。玲奶奶有讲不完的故事,常常让她笑得喘不过气来。她也时常从家里偷些肉或米来送给玲奶奶,当然也不少为玲奶奶挨爹娘的打骂。
拿枪轰了保长后的金不换来玲奶奶庙的时候,玲奶奶正在查看雯雯被打成青一块紫一块的手和腿,淌着泪:“我的祖宗,是不是又是为奶奶偷拿东西打的呀?”雯雯:“不是的奶奶,是爹看我吃饭时将饭团掉到地上了,要我捡起吃了,我见地上有一泡鸡屎,不肯捡吃,被鸡抢食了,就打了我。”玲奶奶:“仔么一个花骨朵般的人儿,就舍得下这狠手。”雯雯一边替玲奶奶擦泪一边:“奶奶您莫这样,我不要紧的,只要奶奶对我好就好了。”玲奶奶搂紧了雯雯,道:“我的乖乖孙!心里善,心肠好,这老爷看着的呢,乖乖孙将来会有好报的。”
正着,听到门前的金毛犬呜呜地撒欢,金不换亲了亲金毛犬,提着枪进了门。雯雯顿时欢喜起来:“奶奶你看,不换来了。”
不换叫了声奶奶,就问雯雯:“你怎么又让奶奶哭了?”雯雯:“奶奶疼我呢。”金不换:“你爹又打你了,下次再打你,我去找他算账!”见雯雯一脸不屑,对玲奶奶:“奶奶,我今把陈猴子轰了。”玲奶奶不晓得是没有听清,还是不相信,:“我的祖宗!你千万不要惹祸啊,你这么大,就敢轰保长,还得了!”还是雯雯机灵些,问不换:“我刚才听到炮子声,真是你开的枪?”不换:“他敢欺负我娘,我就敢用枪轰他,就是不晓得死了没有?”雯雯一听,脸都白了,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奶奶,不换真的把保长轰了,不晓得是死是活呀。”玲奶奶这才慌了,忙把不换拉到身边,问:“你告诉奶奶,这是真的?”不换就将轰保长的过程了一遍,玲奶奶就稍稍放下了心,:“仔么,那保长倒不会死,我的祖宗!你这祸也闯大了呀!连你爹娘也要跟着受累。”
玲奶奶一边着,一边在屋里找些红薯干、南瓜干等干粮,拿了块荷叶一边包一边:“祖宗,那陈猴子肯定会带人找到这里来,你带上这些吃的,上山先躲几,晚上就回奶奶屋里来,等下我去告诉你娘放心些,也打听打听消息。”不换还想在雯雯面前逞一下能,:“奶奶,怕什么,他敢找到这里来,看我不再轰他!”玲奶奶祖宗长祖宗短地连劝带哄将不换送出了门。
不换走了几步,又回来对雯雯:“雯姐,你能不能到我家去取些东西?”雯雯问取什么?不换是火药、铁砂还有底火。雯雯:“才不去哩,你又要用它去闯祸。”不换急了,:“好姐姐,你不晓得,这铳里的火药打完了,就要赶紧将火药装进去,不然这枪管里面会生锈的。要不,你家也有,你去取了来。”雯雯正在犹豫,玲奶奶过来:“祖宗!你还要她去家偷东西,你不怕她爹把她打死!行了行了,你快走快走!你告诉奶奶东西在哪,奶奶替你取。”好歹将他赶上了山。
雯雯目送不换走了,担心地问:“奶奶,不换要不要紧。”玲奶奶叹声气,:“这孩子才这么大,连保长都敢轰,怎么得了!”雯雯:“那保长欺负他娘,他活该!”玲奶奶怕柚子还会有什么闪失,不敢耽误,忙对雯雯:“你陪奶奶下趟山吧,我们去不换家。”就收拾了一下,向不换家去。
到了不换家,却见柚子在门前洗衣,就松了一口气。柚子见玲奶奶和雯雯来了,忙起身让坐,:“我就晓得这个祸根苗会去您家。”又忙拉着雯雯,亲热地:“你看雯雯这孩子越长越惹人爱了。”玲奶奶也看着雯雯:“是呀,越来越受人疼哩。”得雯雯脸都红了。玲奶奶道:“这俩祖宗呀,是越大越让龋着心。你看这孩子,还成偷粮哩,打死了也不改的,我看呀,迟早会有一死在万山手里!”柚子便起身摸了摸雯雯的头,心疼道:“这孩子心善哩,见不得穷人挨饿,那谭万山要有她这一半的善心,也就足够了,只是这孩子受了苦了。”玲奶奶叹息道:“不换这孩子也是,可不能让他再使枪了,迟早会闯祸呀。”柚子摇摇头道:“这次还幸亏有这个祸根,都是我惹的。”玲奶奶问:“那陈猴子还真动手了?”柚子:“平时他常来,也没有见他怎么,我也就没有多心,哪个晓得这次这死猴子还真使坏了,我当时也是吓蒙了。”玲奶奶就恨恨地:“这么,还真该轰轰他。”又:“这事也就过去了,你也不要太往心里去,那陈猴子毕竟还没有把你怎么着哩,谅他也不敢把你们怎样,住后,防着些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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