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个少年和孩童睁大眼睛看着水里,眼见鱼标儿动得厉害,急忙拍手:“姐姐!鱼儿咬钩了!”“清莲,鱼儿咬钩了!”袁清莲去提钓线,那头好似被紧紧攥住,一点儿移动不得。她奇怪道:“刚才还咬得欢,怎么突然卡石头上了?”再一提,钓线突然松了,一下就扯了上来。大家齐齐向钓钩看去——那里既没有鱼,也没有虾,倒用蓼蓝草系了一串丁零当啷的小铜钱。袁清莲用手帕子抹去上面的绿锈,一一放在手里瞧,原来是五枚开元通宝。
船老大看到,理着绳子道:“小娘子,别钓啦,这是水仙赎鱼来了。”
知州的三小子怪问:“什么是水仙赎鱼?”
船老大丢下活计,微笑道:“这一带两个月来连出怪事,好些钓鱼的都说钓上些个小钱儿、小首饰、小银锞子。上游李村一个打鱼人,撒网忙活了一晚上,日头一出,满网的鱼都不见了。收上来一看,网里搁着一只金臂环!下游白水县的县令大人,那日江边垂钓,本来钩住了一条大白鱼,钓上来一看,却是块白玉小鱼儿。那县令写了篇文章,说水仙赎鱼云云,这便传扬开了。渔人遇上水仙赎鱼,三日内必不再捕的。”
袁清莲收了钓竿,望着渺渺水波,向往地说:“水仙是什么样儿的?”
夜里明月上来,沙洲里啾唧着雀子。船行来时路,正是桃霞岭下云烟渡。知州记起水鬼的话,遥想水仙一段故事,备添叹息。
他丝毫没有注意到,船边漂来了一堆腐烂的茅草,更没有注意到,沙洲和岸边的长草里,一双双噬人的眼睛,正被船上的红灯照亮。
一声响哨,茅草突然掀起,漫天水珠。知州未及捂眼,脸便被一支袖箭穿透。
三小子听见响动,蹬蹬蹬跑出来,刚走到父亲身边,便被一箭封喉。
水波都动荡起来,许多黑黢黢的影子缠上了船舷,滑上了甲板,亮出了雪亮的刀剑。不一时,舱里传来不绝于耳的惨叫,液体飞溅在纸窗上,红色渗了出来。
大儿子一跤跌倒,被乱刀砍死。二儿子钻到案下,嚎啕着被揪出来,一刀斩下头颅……王氏从睡梦中惊醒,儿子的头颅被甩到床上,血刀子插在颈边,江匪狞笑着扑了上来……尤氏凄厉地喊叫着,在看到江匪抓住馨儿时,她发疯般冲上前去,一把抓住女儿丢出舷窗。小船上的江匪举刀相迎,一下把馨儿扎透……
眠在紫薇花里的白秀才,在他深沉的睡梦中,看见了血,看见了火,听见了非人的惨叫。他太累了。为帮一个孤儿寻找认亲信物,他白天和鲤鱼寻了几十里路。鲤鱼在花下做了噩梦,一个激灵醒了,大叫起来。白秀才被它惊醒:“怎么了?”鲤鱼叫道:“好多血,好重的血味!”白秀才跳到江里,立刻嫌恶地露出头来:“好腥!”他反应过来:“坏了,一定出事了,我们快去看看!”
鲤鱼一跃掠风,迅若流星,霎时到了地方。云烟渡已是一片火海杀声。
他们惊吓地藏在水下,大气也不敢出。江匪用茅草伪装的小船在头顶上来来去去,像巨大的乌云。火光照亮了江面,灼痛眼睛。附近的水族全都躲了起来,水上杀声惨厉,水里荒凉冷清。
忽然,一个衣饰华丽的少女从船舱里冲了出来,江匪一把扯住她的衣襟,她拔钗用力一扎,江匪吃痛放手。她直直冲到船头,身后的江匪一刀斩下,她痛叫一声跌在甲板,背上鲜血淋漓。两个江匪收了刀,逼近她,一人一边去拉扯她。她尽力向前扑去,无奈挣扎不开。那两人便将她按在甲板上,撕扯衣服,少女发出凄厉至极的叫声。
一支袖箭带血滑入水中,白秀才一把接住,潜到船边,尽力掷向江匪。一个江匪惨叫一声,捂住胳膊,上面鲜血直流。另一个停手看他,满脸惊讶。就在这一刻,少女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挣起,将他推入水中,拔步飞奔。眼见江匪追来,她赤足爬上船舷,大呼一声:“爹爹——女儿不孝,先去了——”
火光映亮了她秀净的面庞,白秀才突然厉声呼唤:“红芙————”
这一喊石破天惊!少女投水而下,水光溅起。江匪们都看见了白秀才露出半身的模样。他浸在江水中,鱼龙宛若,神色凄惶。
白秀才一隐而没,江匪们犹自愣怔。随即舱底发现的金银珠宝闪花了他们的眼。喽啰们一拥而上。
白秀才在水中抱住少女。她晕了过去,容颜有如明月,散开的头发像水藻一样缠住他的手指,背后的伤口涌出血花。鲤鱼窜到他耳边,轻喝:“快走。”白秀才低头抱紧了她,像一尾白鱼潜入深水。
一滴晶亮的水珠从他颊边滑过,停留片刻,瞬间融入江流。
第23章邂逅
她果然生得极似阮红芙。
鲤鱼在青瓷钵里转来转去,不时探头瞅一眼,然后哼一声,嘟噜噜一串泡泡。
姑娘躺在布枕上,盖着雪白的衾被,安详地闭着眼睛,乌黑的长发流淌在枕上。枕边放着她的赤金钗、白玉镯,还有其他精致细巧的小首饰;绘满菖蒲的纸屏风上,挂着她洗过的衣裳。白秀才不敢坐在她榻边,缩在地上,拿一只小蒲扇呵护药炉里的小火。窗外风疏雨骤,虽是白日,却似黑天。芭蕉叶子嗒嗒地响。
这是市中最好的客栈。白秀才取下了姑娘耳上一枚琼花金耳珰,直奔当铺,狂拍门闹醒伙计换了现钱,又要了这里的上房,连夜请医问药,调汤伺水,足足闹腾到现在。来送水的小二都还是睡眼朦胧的。
鲤鱼闷不住,怏怏地问:“她什么时候醒呀?”“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你打算怎么办?”“喂,我肚子饿了……”
秀才小心地用手巾儿捂着药罐的盖儿,将滚烫的药汁倒进白瓷小碗。他低头安慰鲤鱼:“再等等。等她好了,我送她回府,我们就上路。”他打开纸包,将卖酒娘子那里讨来的一点儿红曲米喂给鲤鱼。
鲤鱼一跳一跳地吃着食儿,瞥见床上的姑娘醒了,眼神空茫,正温软地望着这边。它顶了下白秀才的手指,示意那边。然后默默地下潜。
姑娘说,她叫袁清莲,是知州的外甥女,家在他原先的任职地,是当地的大户。白秀才喂她吃药,小心地告诉她,知州一家都不在了。姑娘的眼泪扑簌簌滚下来,分外惹人怜惜。哭过两回,她便不再悲泣,乖乖地吃药休息,不敢烦难眼前的陌生人。白秀才越看她越像故人,往昔情,今日景,一时都到眼前。他加意陪着小心,不敢有丝毫违迕。两个人瑟瑟缩缩,你也不敢多口,我也不敢发问,姑娘要杯水也千恩万谢,秀才弄洒了一勺药汁也赔罪连连,把个鲤鱼闷得要命,一看到白秀才过来便骂他:“最笨的就是河豚鱼,你比河豚鱼还笨!”“你还会不会说话?跟三百年不开口的龟伯都能谈天,难道这个雌的、有两条腿儿、嘴巴红嘟嘟的,还不如乌龟健谈?”
白秀才低声骂它:“臭鱼儿,你说谁呢!再骂我不理你了!”“乖乖,你也懂些事理,她刚刚死了这么多亲人,又受了这么大的惊吓,我哪敢惹这位姑奶奶不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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