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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头一开,如墨池投石,溅起一片浓墨重彩。林积抿了抿嘴唇,按了按陈雁杯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正要开口,却听王还旌打岔道:“王副官,你这脾气什么时候改改?你那小孙子上次给我拜年,都还告状说‘我爷爷不讲理’。”
众人乌七八糟笑了一阵,王愫国却板着脸一拍桌沿,“讲什么理?真要讲理,曹公如今也该抱孙子了!大小姐,府公在时你在我们跟前进进出出,府公把你当亲生的女儿捧着,大家都看在眼里!结果呢?府公安排的婚事,你搞砸了不算,还害得曹少爷死在南边,等到府公一死,你就带着林碧初跑了?!”
席中顿时一静,陈雁杯的手猛地一挣,被林积紧紧握住。
曹祯戎半晌才自己斟了一杯酒,目光定定看着自己的指端。这只手被火油燎过,也拿过刀枪,替一生知己削过笔,抱过一个顽皮的婴儿,也埋葬了许多人,如今风尘不见,皱纹遍布,因为年老,有着持久的颤动。“都是过去的事了,王副官,人各有命,怪不得谁。”
王还旌安抚地拍了拍王愫国的肩,“当年我们也不年轻了,剩下半辈子本就只能仰赖府公,府公一走,我们只好散了,王副官到现在都在介怀这个。王副官虽没上过军校,可也是平生最仰望府公,大小姐,王副官冒犯一句,你就当他说胡话罢了。”
林积在酒桌彼端低下头,“王叔言重。”
王愫国的粗喘声渐渐平息,陆笃以手支额,轻笑了一声。他刚过而立,风流惯了,极修边幅,浅灰西装严丝合缝,哪怕酒醉,也只不过额上落下一缕碎发,信手一耙,挑起薄唇笑道:“言重?大小姐,我父亲当年位卑言微,去得也早,我并没见过你,却是至今都不明白,你凭什么?府公与军部的龌龊,各位叔伯自能拿刺客的人头表足忠心以求立锥之地,凭什么要退而求其末,拿三少进军校来换?就凭你是三少的手足?”
王愫国又灌下一盅酒,复又哈哈大笑起来,“陆老九!老九来了吗?啊,老九早没了!小陆,当年你爹手底下的人被三少绑回来,三少是怎么说的?三少拼着解散旧部进军校都要她回来,你还不明白?他眼里只有他们姐弟的命是命罢了!”
☆、影子毁灭的太阳
其实那年关倦弓正因为曹祯戎投诚的事上下奔走,高层中不少人俨然已经将锋山府看做贼窝敌营。关倦弓一死,更是一面督责彻查案件严惩刺客,另一面着手清洗。众人心知肚明,背地里合计一番,只好硬着头皮拿两颗刺客的人头来换耿耿忠心,便放出风去,很快就有人搭上了那艘去香港的船。
谁都没想到,关霄那时刚到十八岁,手腕却已极其凌厉,将作俑者一个个处理掉,他就站在那棵烧得簌簌落灰的树下,慢条斯理地把被陆老九摔散的枪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拼了起来。
陆老九派出去的人是兄弟俩,一个被铁链绑在树上,火已经烧了起来,另一个却被蒙上眼睛,手中放进一把枪,在弟弟的哭嚎声中抖抖索索抬手,却自然瞄不准锁链,更是不敢开枪。
那两人当即痛哭失声,关霄却并不抬头看他们,仿佛装枪才是天下第一要紧事,慢条斯理地开腔道:“你们是手足,我和阿七难道不是?你们手足相残,都要换得家门齐整,我火中取栗,难道不能换回一个阿七?”
陆老九已经荒腔走板地大笑起来,“她是你的手足?她心眼多得很,府公在时人五人六,府公一走便翻脸不认人,三少,你还看不出来?她对锋山府就没有过一丝好念头!”
关霄不知道有没有听进去,不甚在意地笑了一下,“她在跟前时,你们口口声声地捧着,等到诸侯烽火乱了,又说她笑得不对。叔伯们当年教我的可不是这样,如今我便当诸位是喝糊涂了。诸位要活,办法有的是,父亲当日说过一句三少不入军校,可当年那最后一张圣旨你们都撕了,还不懂世殊时异么?”
陆老九狠踹一脚,啐道:“放屁!如今这世道铁索横江,三少还当军校是康庄大道?只怕这一生都要拴在里头——”
“咔”,组装完成,枪栓被关霄推了上去,手到枪动声响,银杏树上的锁链被一簇火光蓦地弹断,那人发出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猛地跪了下去,惊得全身痉挛不止。王愫国等人慌忙喝道:“三少!”
院中静可闻针,关霄闲庭信步而过,捡起那颗发烫的子弹,放在鼻端,有瘾似的嗅了一下硝烟的气味,这才环视一周,瘦下去的面颊上隐约有笑,仿佛眼前全是家中需要搀扶的老人,声调也隐含叹惋,“来日海倾云倒,诸位要去要留,都有我挡我护,可锋山府的人,诸位也再别算计了。”
河上风携着丝竹声吹来,这次没人劝,众人都默默饮酒。王还旌咳了一声,王愫国嘿嘿一笑,伸手去够酒壶,酒桌对面的林积便递给他。陆笃年轻却气淡,十分嫌恶这分周全,移开目光。
王愫国一向是暴脾气,旁人一半不敢劝,另一半仗着酒劲跟着嬉笑。王还旌只觉场面难堪,看林积虽然神情镇定,但额角的冷汗贴着碎发洇下来,脸色越发惨白,也觉得闹得过了,但又见曹祯戎显然无意打断,于是也不说什么,又要了一壶温酒,直到陆笃又幽幽冒出来一句:“三少是早就疯了。他当年可想得到手足之情也不过如此便宜么?大小姐,普天之下谁都可以搞赤化,唯有你不能把他放在火上烤——”
王还旌连忙喝断:“小陆!”
陆笃挑了挑眉,“王叔,部里是什么打算,我们不清楚,却只知道一件事,如今依旧铁索横江,事事人人疯魔,就算有人有心给锋山府留几年体面,碍着这位大小姐,也决计不敢将三少视作等闲。”
画舫缓缓顺流而下,那座唱着评弹小曲的画舫却又赶了上来,曲声新止,人早已在上一个河港散了。
陆笃起身从嘈杂的酒盏声中擦身而过,只在陈雁杯身后停了停,“陈小姐,今晚有失冒犯,祝您跟徐先生百年好合。”
他说着就长腿一迈跨了过去,那束着大辫子的女孩不过十岁出头,被他晃得一愣。他拨了拨横在案上的三弦,在那怆然荒唐的一声中大笑道:“妹子,别怕船停,唱支《林冲踏雪》来听听!”
曹祯戎着了风,有些头痛,支着额头动了动手指,示意下一个河港处停下。徐允丞松了口气,“各位叔伯,我们这便先回府去?”船家便顺流摇橹而下。
陈雁杯反手握住林积冷冰冰的手,觉得她手心里全是冷汗,仿佛一条滑不留手的鱼,不由问道:“可你们又不是手足,你不是他的姐姐。”
半晌,林积才缓缓转过脸来,眼底几乎有几丝血红,“我们认识的时候,就不是……他不是恨我。”
这话没头没脑,陈雁杯下意识地说:“什么?”
林积迅速转回头去,像要掩饰什么一般拾起酒壶,手指有些不为察觉的晃动,酒壶盖子一下子落到船舱地板上。她蹲身去捡,陈雁杯看着她薄薄的脊背,后颈雪白,旗袍领上露出一小段淤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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