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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实说:“我是曾实。”
“哦!”我吃了一惊。
曾实说:“我父亲自杀了。”
我大吃一惊。看了看话筒,说不出任何话来。
“一个星期前。他跳了长江大桥。你能和我去出事地点看看吗?当时我在深圳,回来他已经火化了。”
我说:“当然能。”
我和曾实认识的时候彼此都还穿着开裆裤。他父亲曾庆璜曾经是我的中学语文老师兼班主任。我们是多年的街坊,直到一九八二年,曾庆璜当上教育局第五副局长,他们爷俩才搬出汉口南京路居仁里。
我们站在武昌桥头堡俯身往下看。柏油路上早已没有了血迹。最夺目的是路边的一株合欢树。它的形状很像一把巨大的沙滩遮阳伞。花瓣呈丝状,簇结成球,是那种娇艳的桃红色,英英艳艳开满了绿色的枝头。这是一种有灵性的树,它的羽状绿叶在暮色苍茫时分两两拢合,东方欲晓时徐徐展开。曾庆璜在一个星期前的夕阳西下时刻死在了这株合欢树下。武昌公安分局送给曾实一张现场照片,在曾庆璜肝脑涂地的尸体上洒满了鲜艳的花瓣。警察解释说那不是人洒的,是死者坠落时弹动了树枝。
曾实问我:“你知道这叫什么树吗?”
我说:“合欢树。它的花瓣风都吹得散。”
如果现实生活真像电影或者小说中的那样就好了,曾庆璜就不会枉死这一场,既然有花儿朵儿的,多半会牵出一段缠绵曲折的爱情故事来,许多人都会为他哭泣,我们的好多文学作品使人们学会了矫情而乐于接受所谓蕴意深刻的死亡。但我的老师曾庆璜肯定不是为了揭示什么特意死在合欢树下的。那天下午他乘的电车意外地坏在了桥头堡。电车只是意外。
赤日炎炎,曾实默默地站在桥头堡上。基于我对他们父子的了解,我也只好默默地陪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一个仇视父亲的儿子。
第二节
居仁里的老人都说要怪就怪苏玉兰。要嫁曾庆璜是苏玉兰主动的,后来离婚也是她主动。曾庆璜被划成个右派,下放了农村,苏玉兰就跟人家离了。尽管苏玉兰是居仁里长大的姑娘,人心还是都向着曾庆璜,也不顾当时的政治气候,都说苏玉兰落井下石。
苏玉兰有口难辩,希望曾庆璜能出面为她剖白一下,她说:“虽然我们在打离婚,但你作为一个有知识的人,只要还有点良心,就应该去向他们解释解释,我今后还要在居仁里做人呢。”
曾庆璜说:“我不知道怎么解释,因为你也没有对我解释清楚真正的原因!”
“至少我不是落井下石。”
“不仅仅是。”
“好吧,”苏玉兰气得咬牙切齿,说,“那我再告诉你一次:你不像个男人!虚荣,懦弱,口是心非,自私自利,我过去太幼稚无知,我现在在纠正自己的错误。”
“可笑,可笑之极!四年前发现了一个才华出众的大学生,猛迫不舍,宁愿拿出自家的房子和他结婚并生了儿子,就是因为某一天去参加了一个神秘的舞会,回来就突然看见自己丈夫一无是处了。你如果坦白真情,我就出面在居仁里为你挽回抛弃丈夫儿子的面子。”
“呸!”
苏玉兰拎起自己的藤条箱,昂首挺胸拉开家门,说了声:“你也配?”就一头冲了出去。结果不到一分钟她又回来了,她忘记了和儿子告别。
苏玉兰抱起儿子,亲了亲他的小脸,就把他交给了老太婆。“我会经常来看他的。”
“不用你来看我们曾家的孩子!”老太婆说。
老太婆是曾庆璜的姑妈。一个来自湖南湘乡的孤寡老人。在曾实三岁到十五岁的日子里,老太婆既是爹又是妈,她没有让曾实变成一个孤寂古怪的孩子。
曾庆璜的确很倒霉。几年前武汉市是把他作为才子从湖南挖过来的。他在全市的重点中学一中干得十分出色。运动开始,他是主要依靠力量,他是整别人的,可没料想后来自己也成了右派。领导亲自找他谈话,说本校打右派的人太少,显示不出大家辛苦的成绩,启发他也站出来作个深刻的思想检查,让运动取得更大的胜利。曾庆璜站出来了。他以为他不会有什么事的,可同样戴上了右派帽子,下放农村劳改。他真是冤枉。
尽管他倒了霉,而在苏玉兰方面,他赢了。他抓住那场神秘的舞会不放,使苏玉兰放弃了儿子并且将她赶出了她苏家的房子。他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战争远没有结束。曾庆璜发誓将来要翻身,要发达,要让苏玉兰趴着叩头请他复婚。
在去农村的前一天,曾庆璜冥思苦想了一夜,让姑妈连夜给他在半新半旧的衣服上补上了夸张的补丁,清早还赶着剃了个头,推去了潇洒的长发,很短的没有发型的平头使他看上去就是一副背时相。不过,虽然曾庆璜完全在考虑自己的前途,他也没有忘记儿子。临行前他叮嘱姑妈照管好曾实,钱不够用的时候就卖掉家具。他准备一去就苦干几年不回汉,所以他握着三岁儿子的手说:“曾实,爸爸要去很远的地方上班,好久回不来。你要好好吃饭,长成个胖男孩给爸爸看。”
后来父于俩强烈对抗时,曾庆璜曾重复过这段饱含父爱的话,可曾实说他不记得了。他记得的只是父亲突然剃掉了头发,那样子很丑。三岁时他只知道美丑,八岁时他就懂得了羞耻。他冲着曾庆璜说:“我八岁时就为你羞得无地自容!”
第三节
曾实的姑奶奶目不识丁但非常有见识。她一味地溺爱曾实,还唆使他攻击企图伤害他的一切人——不论大人还是小孩。如果曾实打不赢,她就鼓励地说:“打不赢咬也要咬一口。”如果曾实咬了人家还是赢不了,她就出面替曾实打。她个头瘦小,精力充沛,额头上终年扎一条藏青色的帕子。邻居有人发现她在家里教曾实如何击中人的要害部位,还弄了一条沙袋吊在厨房的梁上让年仅五岁的曾实练习拳脚。
居仁里的孩子们在很有几年的时间里饱尝了曾实的老拳。大人们拉着小孩找上门与湖南老太婆评理。老太婆一个大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替孙子给你们赔礼。”她一个老人豁出脸皮,人家也不便再说什么。可她对人家说得头头是道:“我孙子好比一个没爹娘的孤儿,管束严了,孩子胆子太小,净躲在角落里面抹泪,他这辈子就不是个男人了。我让他懵懵懂懂,打打闹闹,由着小男孩性子玩耍,也为的是他长大成人,自己能靠自己,不觉出缺爹少妈。只求街坊们包涵一些。他再大一点,就懂事了。”
曾实在他姑奶奶的一手培养下,显示出了超过他年龄的强悍。曾实皮肤黑黑的,街坊都叫他“黑皮”。居仁里的孩子们玩什么都少不了他。没人敢提出不要他玩,而他一旦和大家玩起来,也非常乐意为大家服务,组织大家有秩序地进行游戏,还经常充当小朋友们的保护者。有一次,一个男人骑自行车碰倒了我们居仁里的一个小孩,男人没停下,曾实飞身追上自行车,在大街上将男人拉下来扯到警察亭,警察笑着拍拍曾实的头,说:“算了算了,我们只管交通。他嘛,向你们道个歉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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