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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实说:“电影是假的,是人编出来的!”
我说:“是的。人编的。可它是作家根据真实的生活编的。世界上就是有顺姬。”
曾实说:“幼稚!哪个作家按真实的生活写作?作家写东西必须经过艺术加工,你懂吗?”
曾实用那种饱含优越感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话,我的两个女同学比我更下不了台。曾实胜利者的神情在老通城餐馆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是那么冷酷,不懂世故。我想我好歹给他家送过许多次红烧肉呢,他吃了就忘了!但这话我没说,道理虽如此,说出来就太小气了。我一个人跳上恰好停站的公共汽车,很勇敢地回到了居仁里。爷爷问曾实呢?“死了。”我说。
后来,女同学说:“我们还以为你和曾实好呢。”
我说:“不会。我不喜欢他。”
女人永远喜欢无原则忍让她的男人。小姑娘时候就是这样,长大成熟了还是这样,到老到死,永远。
曾实却不明白这点。
曾实性格中的这一点和他父亲很相像,不知他父子俩到头来弄清楚了他们的共同之处没有。
第八节
轮到我们下放的时候,是按父母所在系统以便加强知青的管理。文教卫一个系统。我母亲是医生。我又和曾实下到了一块,只不过生产大队不同。另外他高我三届。
下放农村之后,曾实三天两头来我们队,送豆腐给我们吃。他在他们大队的豆腐坊里做豆腐。他们那一届已经有不少人招工走了,曾实放弃了招工的机会,一心等着招生,在做豆腐的闲暇时间里,一本一本地看那些数理化书籍。
知青虽然都只十几岁、二十岁,毕竟也算是踏上社会的人了。很多知青开始考虑找对象的人生大事。在乡村那种野天野地里等待将来,心也寂寞得百无聊赖,大家便谈恋爱。
豆腐送得多了,我们同队的女知青就提醒我曾实有那种意思。我既不奇怪也不理会。从小是街坊,青梅竹马长大,关系一直还可以,不光是曾实会动念头,一般人也以为我们顺理成章。我的处理办法是让曾实的念头自生自灭。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偷偷写作,诗、散文、小说,写了厚厚一大本,藏在我的床垫下。我的心飞翔在很广阔的世界,哪儿会和曾实谈什么恋爱。
招生的名额终于让曾实等到手了。他拿着招生表格跑来向我征求意见。
“你说我走吗?”
“走啊。”
“你就这句话?”
“是啊。”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认为这种对话十分拙劣,就是有什么美好愿望也让小孩子式的大白话说得不美好了。我说:“我明白一切。你一直盼着读大学,今天盼到了,你非常高兴,我也替你高兴,你就快去办手续吧。”
曾实的眼睛受了伤害似地黯淡了一下。笑笑。走了。
不料出了意外的事。表格在公社被改成了另一个回乡青年的名字。曾实在公社暴跳如雷,还砸了办公桌,结果被民兵捆起来送回了大队。因为对方从公社到武汉市都有人,闹来闹去就是闹不动他。这种事在知青招工招生中司空见惯,遇上强硬的对手,最好的办法就是忍下一口气,等待下一次。和所在公社闹僵是最忌讳的。以后它可以卡住名额不下达,曾实对所有人好心的劝告都只回答一句话:“不行。我决不屈服。”
曾实怀里揣着烧饼,饿了就啃一口。自下而上找各级有关部门告状,写了许多信分别寄给市委书记副书记等等。曾实没收到回信而曾庆璜受到了震动。有关部门找曾庆璜谈了话,请他做儿子的思想工作,保证下次一定给个大学名额。那个回乡青年是一位老红军的侄儿,按政策允许给予照顾。
可想而知,父子间又是一场恶战。曾庆璜认为这事闹得太大,惊动了自己的顶头上司,对自己前途一定有影响,同样也可能断送儿子下一次的上学机会。所以在硬的不行之后又使出软的。买了肉、鱼和蔬菜下厨给儿子做好吃的。曾实吃了父亲做的饭,嘴一抹,说:“我决不屈服。”曾庆璜气得差点憋过去。苏玉兰在关键时刻旗帜鲜明地支持儿子,说即便最后上不成大学也要让对方受到名誉上的损失,让他怕你再也不敢欺负你。这种理论和湖南老太婆“打不赢咬也咬一口”的观点如出一辙。曾庆璜惊异时代不同,层次不同,针锋相对的两个女人竟会有同样的人生哲学。这更能证明女人,不管是什么女人,她们的智力都在一个水平线上。
“别听她的!”曾庆璜警告儿子。曾实说:“谁的我也不听。我自己有头脑。”
情况复杂到顶点,曾实想到了一个最原始最简单的办法。他别了一把锋利的匕首,趁黑夜埋伏在那个回乡青年家的茅厕边。青年半夜起床撒尿被蒙面的曾实劫持到了附近的废砖窑。曾实问他是要眼睛还要上大学?青年回答要眼睛。
结果第二天青年上了公社,自愿放弃这次招生,问题便迎刃而解。
曾实把这事告诉我的时候我紧张又兴奋,觉得曾实真是有点了不起。我爷爷知道了后脸都苍白了,忧心忡忡说:“他怎么能干这种事?这是要犯法的呀!我得找他谈谈这个道理。”
我赶紧阻止爷爷。曾实关照过我不能对任何人说这事的。我第一次发现了爷爷的缺点,原来他是这么谨小慎微。
第九节
右派摘帽标志着曾庆璜的彻底解放。全国成千上万的右派扬眉吐气奔走相告的时候,曾庆璜在我家又喝醉了。刚喝酒时还清醒,一个劲感谢党感谢党的好政策。多喝一点就乱说起来:“像开玩笑似的!一会儿戴帽一会儿摘帽,一耽误人家十几二十年!人生有几个青春?开玩笑吧!”
我奶奶说:“曾老师,你再瞎说我只好请你回去了。”
曾庆璜装聋卖哑地说:“我家没人,门锁着。”不过他不再放肆。只说遗憾的是他的苦白吃了。爷爷不同意他的说法。“一个人吃什么都不是白吃。”爷爷说。曾庆璜想了想,认为还是爷爷说的有道理。
右派摘帽之前全国处处先是吹的摘帽风。曾庆璜所在单位领导是多年的老行政干部,对上面的吹风有他特异的感觉。他力排众议,让曾庆璜在教研室负了个小责。最近找曾庆璜谈话,问他对入党有何想法?曾庆璜内心心潮激荡,表面稳重地回答说我的表现离党的要求太远。领导说你这么多年所干的都是成绩嘛,我们党还是时刻关注着知识分子,我们就是想解决知识分子入党难的问题。是的,苦没白吃。
“看上去,上面希望我入党,希望我负责学校的教学工作。”曾庆璜看上去烦恼不堪,一口接一口咪酒。我爷爷也自顾自喝,似笑非笑等着听他的下文。
“咳!”曾庆璜将筷子往桌上一按,脸上是推心置腹的表情,“我这个人,说实话,我一不想入党二不想做官,教书匠只想老老实实把个书教好。您说我这思想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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