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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整条的胡同不见个人影
首长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谨之道:“我也是来道喜的。这就回去了。”首长道:“这些应酬,你们还是少参与的好。经济和时间上,你们都担负不了。”谨之答应了个是,自走开了。他自己兀自想着首长的话,这些应酬地方,经济和时间都担负不了。但是自己太太呢?他默想着打了许多问号。出了北京饭店,离开那温暖如春的地方,又踏上了寒风怒号的街头。他问问三轮车的车价,够自己吃顿窝头的,他也没有再打算坐车子,一行打着问号,默想着走回家去。
不等他到家,天空中已经飘荡着雪花了。他为了躲避寒风的袭击,只挑小胡同走。那雪片落在干地上,已抹上了一层薄粉,人的脚步踏在这薄雪上,一路踏着大小的印子,颇有个意思。但为了天色近晚,而西北风又大,家家都关上了门,条条的胡同,不见个人影。遥想着北京饭店的婚礼经过,这已开席了吧?坐在那暖气如春的大厅,吃着煎猪排,铁扒鸡,喝着美丽颜色的葡萄酒,那比在胡同里踏雪回家的滋味,是应该更有意思的。他感慨的到了家,幸是李妈已代添了一炉子煤火。他将炉子上现成的开水,沏了一壶粗香片茶喝着,他心想着,这和咖啡的味差远了,怪不得太太要穿好衣服出门了。
外面的雪,继续的在下,隔了玻璃窗子向外张望,已经是一片白色。胡先生在屋子里绕了几个圈子,说不出来心里是哪一股子牢骚。恰是李妈又来送一个不如意的消息。
她说:“下雪了,房东家里要扫雪,又多添两炉子火,晚饭不来帮着做了。”谨之点了个头,也没说什么。他打开桌子抽屉里来看,还有几个冷馒头。他就把馒头切开了,放在炉子边烤着。抽屉里并没有下饭的菜,他就到隔壁小油盐店里买了一包花生米来,坐在炉子边上,将花生米就着馒头片,一面吃,一面烤,口干了,现成的香片粗茶,斟着喝上两杯。这顿晚饭,就是这样的交代了。
二十六 她有点自行检举的样子
晚饭以后,更是觉得无聊,推开风门来看,院子里的雪已积得有一尺多深。天空里的雪花雪片,飞舞着像一团云雨,只管向地面上摊倒下来。他掩上了房门在院子里踱着步子,他想,太太怎样回来?这样大的雪,车子是太贵了。他转念一想,她怕什么?北京饭店门口那些个汽车,还怕没有车子送她回家吗?不管她,在电灯下看书消遣吧。他坐着看书,心里虽说是不管太太了,可是不断的听听门外,是否有人叫门。这样一直到深夜十二时,太太并没有回来。不用说太太闹新房去了,闹完了新房,可能打十二圈麻将。不,也许去舞厅里跳半夜舞,这雪夜,她有词推托,决不回来的。胡先生无精打采,就自己回卧室里睡觉去了。
次日是星期日,胡先生用不着上班,倒是多睡了一小时的早觉。起床之后,打开门外一看,院子里上空,还断断续续的飞舞着梨花片。倒是那位李妈因昨晚没有帮忙,就听到她咳嗽声过来了。笑道:“胡先生,你没事,多睡一会,我给你笼上火。今天礼拜,你又不上班,忙什么的?”谨之笑道:“我是劳碌命,没事也睡不着。”李妈道:“胡太太没回来。”谨之道:“我告诉她的,下雪不好雇车子,就别回来了。”李妈在阶沿上搬弄着炉子,笑道:“你倒是心疼太太的。”谨之笑道:“谈不上心疼,彼此谅解点吧。”这话很有含蓄,当然不是女佣工所能了解,他也就不再提了。
谨之是很无聊的在屋子里候着这炉子生起,只在屋子踱着步子取暖。火来了,还是喝茶烤馒头。既可充饥,也聊以消遣。约摸是十二点钟时候,大门外一阵汽车喇叭声,听到太太连说着再见,她带着贝贝进来了。虽然院子里还在下着雪,但是她身穿的那件灰背大衣,上面并没有粘着雪花。她先笑道:“好大雪,回来不了。这还是人家把汽车送我回家的呢。”谨之起身相迎嗯了一声。佩芬走向卧室去脱大衣,一面笑道:“你没有去瞧瞧孙小姐的喜事,办得真是热闹得很。证婚的人就是你们的头儿呀。”谨之又哦了一声。佩芬又走出大门来,那串珠圈虽不见了,但身上穿的是那件绿织锦袍子,她有点自行检举的样子,笑道:“你看我这件衣服怎么样?”说着,将手轻轻拍了两下衣襟。谨之道:“很好!又是借谁的?”她笑道:“哪里借得了许多呀。这是孙小姐送我的一件衣料,里子和工钱,是我自己凑钱对付的。”谨之笑道:“那算你的本事比我强得多了!”佩芬笑道:“在我也就够惨的了。”谨之道:“怎么够惨的呢?你不是很愉快的参加了这会婚礼吗?”
二十七 会做个风雪夜归人吗?
佩芬站着想了一想,她并没有答复这个问题。她把放在桌上的玻璃皮包打了开来,抓了一把糖果出来,塞到谨之手上,笑道:“吃吃人家的喜果子吧。啰!这里还有一盒好香烟,也送你。”说着,拿了一盒蓝炮台也交到他手上。谨之接着问道:“你做客还把烟带回来吗?”她说:“我逛市场买的。”谨之道:“你怎么买这样好的烟?”她道:“人家怎么请我吃饭来着呢?”谨之道:“谁请你吃饭?”她道:“是张小姐李小姐,你不认识的。我到房东家去,给她们小孩几个糖果吃。”她不说话就走出去了。
谨之由太太这回参与婚礼上,发生了很多疑问,但是他不敢突然的问出来,只有等了机会再说。这天始终下着雪,谨之没有出门,下午,太太又换了那套短装,他和太太围炉闲谈,笑道:“我固然给你做不起衣服,可也赔不起别人的衣服,你借来的几件衣服,早点送还给人家吧。”佩芬笑道:“这个你就不用管了,朋友肯借给我穿,就不怕我弄坏。这大雪天,我怎么送还给人家呀?”她这话答复的也很是,谨之就没有再问。但是一连好几天,胡太太穿着新衣出去两次,她始终没有提到还人家的话。又是一个礼拜六下午,谨之下班回家,门口等停着一辆漂亮的汽车。他正想着,莫非有个阔太太拜会胡太太?这个念头未完,太太穿了那件灰背大衣,牵着贝贝走出来。她先笑道:“我给你告假,张小姐请我吃晚饭,还听一出《大劈棺》去。十一点半准回来。再见。”她笑嘻嘻的扬了扬手,带着孩子就上汽车了。在她一扬手的时候,领襟里谨之看到她垂了那串珠圈了。他来不及问太太什么,她已很快的走上汽车,汽车就开走了。他叹了口无声解气,自进屋子去。可是这晚天色又变了,天空里又漫漫的飞着零碎的雪花。他想,戏院子里会回戏的,太太吃了馆子,就当回来。自己又是偎炉喝那粗香片,无聊的等门。但太太没有很快的回来,到十点钟还没有回来,自是听戏去了。到了十二点已过了,太大自定的时间,还没有回来。打开屋子门来看,雪下的特别大,满院子是白雾,斜风吹着雪片,还是向屋檐下直扑呢。夜间万籁无声,没有柴门犬吠,韩佩芬会作个风雪夜归人吗?他怅然的掩了屋门,望了垂下来的电灯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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