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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赵小姐芳名婉芳,为人却又是一样,不婉不芳。这时她坐在一张梳妆台面前,已是梳洗完了,两手正调着香粉,满脸地搽抹,在镜子里看到落霞进来,回转头,恶狠狠地对她瞪了一眼道:“你还记得到我这里来?这样冷的天,炉子里的煤,添一回你就想了事。”落霞料着是叫来向铁炉子里添煤,一看盛煤块的铁斗,已是空了,就提了煤斗,要去装煤。婉芳道:“谁要你忙着去装煤,给我倒一杯热茶来。”落霞听说,于是放下了煤斗,给小姐倒茶去。倒了一杯热茶,两手捧着,兢兢业业,放到梳妆台上。
婉芳右手拿了一把小牙梳,正在梳理她额前的刘海发,左手拿了茶杯的把子,很随便地就将这杯茶向嘴里送,只呷了一口,“哟”了一声,将杯子向下一放,骂道:“叫你倒热一点的,你就倒这样滚热的,把我的舌头都要烫焦了。”落霞不敢做声,只呆在一边。但是她将刘海梳了几下之后,慢慢地也就把这杯茶喝下去了。因道:“我要看报去,把我桌上的东西,给我收拾收拾。那两小瓶子香粉,给我并拢装到那个空的大瓶子里去。这粉要值两块钱一瓶,你不要撒了我的。我知道了,可不依你。”说毕,她自走了。
落霞见梳妆台上一二十样化妆品,弄得乱七八糟,只得慢慢地清理了一番。清理过了,留着两个香粉瓶子在一边。真怕装粉的时候,一会把粉撒了,因之先拿了两张干净纸,铺在桌上,然后在梳妆台屉子里,取出了个银挖耳耙子,对着那纸,将粉由小瓶子里,缓缓地向大瓶子里灌。手里装粉,偶然一抬头,看见那面大圆镜子里,自己的影子,这比自己那面破镜子照得更清楚了。情不自禁,用手指头蘸了一点香粉,就要向脸上搽。手指刚挨到脸,连忙放下来,自己心里自骂道:“还高什么兴,打算搽香粉?知道了,不打也要挨一顿重骂。搽香粉,你这脸配吗?”想到这里,又不免再向镜子里,仔细看看自己的脸。
看过了一番,觉得自己虽不怎样美丽,然而以小姐而论,她是一张马脸,而且皮肤也很黄,她每天几次用脂粉和润皮肤的化妆品去搽抹,也未见得美。她知道自己是马脸,把前面的刘海发,梳得长长的,来盖住她脸的长度,这也不算什么特出心裁的装饰。她是今天这样一件新衣,明天那样一件新衣,只拣新式样做,居然有人称她美丽,她自己也很自负。天下的女子,没有不觉得自己长得美丽的,有衣服穿、有化妆品用的小姐们,在“美丽”两字上,还要自加上“特别”两个字,纵然有缺点,她也以为那可以掩饰过去,无关大体的。像当丫头的,就不然了。一天到晚,受人家的糟蹋,自己也觉头来不及梳,衣服来不及洗,总是让人说着寒蠢。设若我也是人家的小姐,现在正是鼓儿词上的话,年刚二八,换上好衣服,配上好化妆品,我们小姐这样子总也有,何况我就比她小个四五岁哩!咳!这样好的青春年少,我就是搽着煤烟,裂着手臂过去,说起来真也可惜。人生一世,草生一春……“啪”的一声,手上拿的那小玻璃瓶,也不知怎样地会脱了手,向地板上一落。玻璃瓶子打碎了不要紧,若是把香粉泼了,这可不得了。立刻打断了一切的念头,一阵阵身上冒着冷汗,正是:
已到情天将凿候,不经意处有愁来。
第二回 濯帕心深情人劳素手追踪路渺戏雪蹴蛮靴
却说落霞正在调弄香粉,想到了自己的年岁与身份问题,只管出神,不觉把玻璃瓶落在地板上了。连忙弯腰一看,所幸瓶子是装满香粉的,虽然跌落下来,还只跌了一道纵的裂痕,未曾破开,连忙捡了起来,匆匆忙忙,换个玻璃瓶装了。这个玻璃瓶子,不能让大小姐看见,便揣在衣兜里,以便等到出门时,丢到大街上去。大小姐也因为她的表弟朱柳风要来,将小书房里检点了一番,拿了一本新出版的翻译小说,坐在沙发上看,落霞慢说是打碎了一只小玻璃瓶子,就是打碎了她再大些的东西,她也来不及过问了。
过了一会儿,大门外按着电铃响,婉芳连忙喊道:“落霞落霞,开门去,开门去。”她一面说着,一面跑进来找人。落霞听到她那样急促的呼声叫去开门,便知道是朱家表少爷来了。因为这样两种暗号,可以识别,第一是那铃声响得非常长久。第二是婉芳来叫去开门,因为若是别人来了,小姐是绝对不去注意的。
落霞抢着去开门,婉芳也抢着到书房里去。刚坐下,拿起那本小说,便听到外面皮鞋响声,是表弟到了。分明听到他拉着门,已是进来了,却把两只眼睛,死命盯住在书本上,似乎一点也不知道有客进来似的。柳风道:“真用功呀,人进来了都不知道。”婉芳一抬头,“哟”了一声道:“这真对不住,我看书看糊涂了。”一面说着,一面站起身来,将书向沙发上一扔,伸了一个懒腰,向着柳风笑道:“外面大雪停了没有?天气冷得很,我怕你不会来的呢。”柳风笑道:“我从来不肯失信的,说了来我准来。”婉芳道:“那么,可以奖励一下子,就在我这里吃午饭吧。我叫他们给你蒸上一腿南京鸭子,再扇上一个火锅,好不好?”柳风沉吟着道:“照说是极优待了,但是我十二点多钟,还约会了一个朋友,恐怕来不及在这里吃饭了。”婉芳道:“你既然有事,那就不敢强留了。”一面说着,一面坐下来,懒懒地把那本书又捧起来看。柳风笑了一笑,便道:“我去看看姑母去。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她老人家起来没有。”他说着,自向上房里走。
赵太太坐在堂屋里,围了炉子坐着,看到玻璃窗外院子里的雪,已经慢慢衰微下来,落得不是那样大,便道:“咳!可惜一场雪,只下了七八成,再下一两个钟头大的,这雪就好看了。”柳风一推门进来,赵太太见他穿了格子花呢大衣,脖子上围了一条白绒绳围巾,便道:“你不是到书房里去了吗?怎么大衣也没有脱?”柳风道:“我就要走的,由门口经过,顺便进来看看。”赵太太道:“下雪的天,在家里烤烤火多好,就不必到处乱跑了。”柳风笑道:“做男子的,哪里能够像太太小姐一样,可以平平安安在家里烤火?”
说到这里,杨妈进来了,笑道:“表少爷,这样冷天,还是穿中国衣服好,西装受不了呀。”柳风道:“我穿了西装,也就不觉得冷了。”杨妈抿嘴笑道:“既是不觉得冷,为什么不脱大衣呢?”柳风道:“我就要走的。”杨妈道:“那不好,你要吃了午饭去。小姐给你预备了咸鸭子,又预备下了火锅,你不吃了去,太对不住人了。”柳风道:“落霞怎不来说话,她一开门,就不见了。”再要说时,婉芳进来了,对杨妈微微瞪了一眼道:“你知道什么?乱留客。你想想是吃火锅咸鸭要紧呢,还是去做事要紧呢?表少爷很忙,你拼命地留住人家,他就是吃了饭,心里也是挂记着他的事,吃得一点不舒服。”柳风笑道:“表姐越来越会说,叫我真没有法子分辩。”一面说着,一面脱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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