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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霞本躺在炕上,捡起那封信,在炕上打了一个滚,笑道:“你别藐视人,这样的信,你有几封?”说着,又跪在炕上,抱了玉如的脖子。玉如笑道:“这大丫头,说出这种话来,你也不害臊。”将嘴一撇,用一个食指,在脸上扒了一扒,落霞放了手,正襟坐在炕上,对玉如道:“姐姐,你别那样说呀!我长这么大,有哪个能像他这样照顾我的?我也是一个人,怎么不懂好歹?”玉如笑道:“这样说,你把姐姐都比下去了。”
落霞笑道:“你别绕着弯说话,我们是患难之交,可不能和人家打比呀。”玉如笑道:“我真不料你还会有这样一档子事,你既然说我比他的交情还厚,你就把这事说给我听听看,你若是有一字相瞒,你就算对我不住。”落霞道:“我当然愿意告诉你,让我们睡觉的时候,细细地谈着,也不怕人听见,你看好不好?”玉如笑着点了点头,这天巴不得马上就晚了,好来问一问这详细情形。
到了晚上,各房里的灯火,还依然亮着,玉如便催着落霞睡觉。一面将被展开,将衣服卷了一个长枕头,二人睡在一个枕上,就喁喁细语起来。落霞将江秋鹜第一次相识,以及自己救他出险,他又来信道谢的话,说了一个彻底。
玉如道:“这样说,你是很爱他,他也很爱你了。”落霞道:“我不够资格,他也未必会爱我一个丫头出身的人。”玉如道:“那是难说的。你这人有点自暴自弃,你有那样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不回他一封信?与其到这里面来吃苦,何不让他接济你一点款子,你自谋出路呢?你想,他能接济你的钱,自然会给你找一个安身之所的。”落霞道:“起先我得了他的信,我只是发愁,有钱也没有办法。后来我也想求佛求一尊,请他给我找个出路,可是来不及写信了。现在转到这里面来了,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今生今世,唉!只好算了。”
玉如将手伸过去,在落霞身上捶了一下,笑道:“你真是不害臊,十几岁孩子,想爷们想得叹气。”落霞道:“好哇!你骗着我把话说了,你倒来笑我。那不行,你非把你的事情告诉我不可,那不行,那不行。”说时,两脚一蹬,在被里滚将起来。玉如将手按着道:“别闹别闹,我不笑你就是了。”落霞道:“不笑也不行,你得告诉我你的事情。”说着,又滚起来。玉如按着她道:“你别闹,听我说。”于是起来将被盖好了,重新睡下道:“你想想,我是十五岁进里面来的,一个十五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可是天下事也难说。”说着,咯咯地笑起来了。落霞道:“这笑得有原因,一定有原因,你说不说?你若不说,我就胳肢你。”说着,一伸手,就向玉如胁下伸来。
玉如一翻身,滚出了被外,睡到了芦席上了。落霞倒很自在地躺着,笑道:“我看你说不说?你若是不说,你今晚晌别想睡觉。”玉如道:“你千万别动手,我说就是了,你再胳肢我,我就要恼的。”说着,牵了一只被角,缓缓伸进腿来。落霞道:“你躺下吧,只要你肯说,我又何必闹呢?”
玉如躺下来,咯咯地又笑了一阵,身子向后一缩。落霞道:“你瞧,被让你一个人卷去了,你安心躺下吧。”玉如躺在枕上,半晌,笑道:“等我想一想吧。”落霞道:“你真不肯说吗?我又要——”玉如道:“我告诉你,我告诉你,你别动手。从前,我们这留养院,地方很小,原不在这胡同里的。去年夏天,由那个老地方,搬到这新地方来,我跟着几个女看守向这边搬东西,接连跑了四五天的路。我在半路上,老遇到两个人,都在二十多岁。一个人满脸长着红酒泡,穿着绿绸长衫,很轻佻的,一个穿着白长衫,可比那人老实得多,年纪也轻些。有一次,那个穿绿绸衫的说:‘喂!你瞧,那和你桌上那个相片,不差不多吗?不要就是她?’那穿白衣服的说:‘别胡说,让人听去什么意思?’”
落霞道:“就是这样一句话,你也当作是一件得意的事吗?”玉如道:“自然还有哇。就是搬到这里来的第二个月,院长带了我们去参观各处的学堂。参观到一个第十中学,是最后一个学堂了,这事真凑巧,我说的那个人,他也在这里。”落霞笑道:“那就好极了,你可以知道他姓甚名谁了。”玉如道:“可是凑巧之中又有些不凑巧,因为我去参观的那一天,他自己并不在那里,我们参观教员的卧室,看到墙上挂着一张很大的半身相片,那正是他。在大相片下面,玻璃里面,夹着一张四寸小照片,那照片上的人就是我了。我这张照片是夹在旧书里的,后来失去了,我猜着一定是倒字纸篓换洋取灯儿(注,即火柴)换掉了,自己只可惜呢。不知道怎样会落到他手里,又不知道他何以这样地看得起我那张相片?从此以后,我总会想到这件事,自己也不解什么缘故,我就记着那人了。这是我平生一件傻事,你可真别告诉人。”
落霞道:“你真比我还傻呢。你没有知道那人姓什么吗?”玉如道:“参观的那一天,我听到有人说,这是密斯脱李的房子,大概那人姓李了。”落霞道:“真不凑巧,那天倘若是遇见你,他知道你是留养院的女生,那一定会来领你的。但是,你不会写一封信给他吗?”王如笑道:“你也是女孩,把女孩子看得这样不值钱,凭什么我写信去找他?再说,我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若是把信寄错了,寄到别人手上去了,那岂不是一场笑话?”落霞道:“照你这样说,你白发一阵傻,可没有什么办法了。”玉如笑道:“别胡说了。睡吧,有办法怎么样?没有办法又怎么样呢?”说着,她掉转身去,用背朝着落霞,就睡觉了。
落霞自知道玉如的事情以后,两个人更是无话不谈,光阴易过,不觉已是春末夏初的日子。一日,正在教室里上课,正是一个老先生讲修身课,谁也不听,都在唧唧哝哝地谈话,和平常大家谈话的样子,大不相同,似乎是发生了一件新鲜事情一样。玉如虽然也在这教室里上课,因为是分级教授,座位隔着很远,落霞却无法子去问她,向她看时,她只是点着头微微地笑。
及至下了课,大家向外蜂拥而出,好像是抢着去看什么、拿什么似的。同班的董小桃,是个喜欢蹦跳、没有脱童心的孩子。落霞一把抓住她道:“今天大家乱什么?你准知道。”小桃道:“你怎么会不知道?今天照相啊。你的相片,挂到招待室里去,一定是吃香的,不定有多少人要找你呢!”落霞道:“你是个机灵鬼,什么全知道,照了相让人家瞧去,这事我可不干。”小桃道:“你不干也得成啦。这留养院里的小米饭,可不让你吃一辈子呢。走吧,都上前面礼堂上照相去。”
落霞先不理她,自向里面去,恰是那堂监牛太太由里面迎了出来,因道:“大家都要照相,你到哪里去?”说着,伸了两手一拦。落霞遇到这位堂监,可不敢不去,只好随着她后面,一同到礼堂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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