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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鹜本来极欢迎玉如来的,但是玉如来了之后,自己若要陪着坐在一处谈话,很怕有了什么痕迹,若要避开,又非心之所愿,便拿了几张报,坐在外面屋子里看。外面屋子一把靠椅,正向着里屋的房门,因之看报之间,听到里面说话,常是有意无意地,向里面看一看,然后好像对她们所说,有什么见解似的,微微一笑。玉如在里面说着话,常向外边看了来,但是却不肯说一句昨天写字请教的事。玉如不肯说,秋鹜不知道她什么命意,更说不得,身上藏的那封信呢,里面更是有许多露骨的表示,这如何能让她看见?自己盘算了一天一晚的心事,到此自然完全取消。至于玉如的心事怎样,自己却不能去预测。不过在她那样屡次向外面看出来的眼神上推测,似乎她很有一番踌躇莫决的意思,含在里面。自己当了夫人的面,就是无故去敷衍两句,都有点心虚,又不能把自己已经知道她踌躇韵意思,冒昧表示出来,只好等她向外面一看的时候,自己也向她看一看。而这种一看的神情,又都含有一点虚怯的意味,所以那时间,至多也不过一秒钟二秒钟。
秋鹜手上虽然拿着一张报,不住地看着,却是报上所说的是些什么,自己丝毫未曾加以注意。后来落霞将玉如拉到窗下桌子上去写个什么,秋鹜的脑筋,方印象到报纸上,偶然看到一条新闻,却是一月以前,就发生了的事情,不觉得一笑,报馆里先生心不在焉,把消息翻版了。再看下去,又有两条,也是一月以前便有的事,怎么今天报上,专登翻版的消息?莫不是自己拿了一张旧报来了?仔细一看,谁说不是呢?这是前一个月又十二天的报了。哈哈一笑,便将报一叠,扔在一边。
落霞问道:“你一个人在外面屋子里,怎么会笑起来了?”秋鹜道:“报上登着两段笑话,大有意思,所以我笑了。”落霞道:“什么好笑的事情,说给我听听看。”秋鹜想了一想,笑道:“客在这里,别说笑话,晚上再告诉你吧。”落霞见他不说,也不追问,她和玉如在屋子里谈了一阵闲话,玉如看看窗子外天色渐黑,便起身告辞。落霞心想,她不是抽了空来的吗?怎么什么也不说呢?因一面送她出来,一面问道:“你新搬家,两口子也许忙不过来,有什么要我们效劳的没有?”玉如听她这话,也就很明白她的意思,因笑道:“不瞒你说,那个陆大爷送我的二百块钱,我存了一百元到邮政局去,手上还剩有几十块钱零用,现在还用不着告帮。我一天来一趟,不用得送了。你若这样客气,下次我就不来。”落霞觉得她这话也很有理,果然就不再送,只站在院子里。
秋鹜由屋子里走出来道:“虽然用不着送,车子总是要雇的,我来给你雇车吧。”说着话,他已跟在后面走出来。这真可奇怪,落霞要送,玉如说是客气,秋鹜送出来还带给她雇车,她就不觉得怎样不敢当了。秋鹜一直送到了大门外,她回头见没有人了,才红着脸问道:“我昨天留下的一张字……”秋鹜道:“是,我看见了。你的字很不错。”玉如顿了一顿道:“你没有把那张字仔细地看看吗?”秋鹜道:“仔细看过了,我已经很明白你的意思,我有——”
但是这一句话,不曾说完,远远地又看见落霞来了,秋鹜只得把这句话忍了回去,眼望着玉如雇车走了。可是他心里已完全明白,玉如今天这一来,完全是为着要得自己一个回信,可惜这一封信,不曾递了出去,然而料着她明天必要来的,把这封信再修改几句,还说热烈一点,似乎也不要紧,固然,我已不能娶她,就是不娶她,能将我爱她的目的,完全达到,也是一件快事了。秋鹜有了这种思想,把要避嫌的意思,就渐渐抛开。
晚上灯下无事,和夫人谈着闲话,慢慢地谈到了玉如,却笑问道:“你看她和姓王的,能不能和合到老?”落霞道:“这难说,但是我希望她不再出什么问题。”秋鹜道:“这个年头,离婚也不算一件什么事,你为什么希望她不出问题?”落霞道:“因为她纵然离了婚,凭着她这种环境,恐怕也找不到什么好人。”秋鹜道:“那也不见得,设若她离了婚的话,我愿帮她的忙。”落霞望了秋鹜笑道:“原来你没有好心眼,你还想讨她呢。那也好,我可以让她的,把我安顿到一个庙里做姑子去吧。”秋鹜伸了一个懒腰,人在椅子上,向后靠着,微笑道:“你也别走啊,学着古人娥皇女英的故事,不好吗?”落霞道:“什么叫娥皇女英的故事,我不懂。”
秋鹜于是把这段故事,解释给落霞听了。落霞正色道:“你真这样办,我是无所谓,你不怕王家和你打官司。”秋鹜笑道:“你这人太死心眼儿,我不过说一句笑话,我叫她离了婚来跟着我,那也不成话。”落霞道:“可不是?不但社会上会议论你,就是自问良心,也有些说不过去。”秋鹜笑道:“你的话,太严重了,我又不想害死姓王的,有什么良心上过不去呢?”落霞道:“拆散人家的婚姻,也不是好事啊!”秋鹜笑道:“说着,你又认起真来,我难道真去拆散她的婚姻?”落霞鼻子一哼,微笑道:“那话难说,男子们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
秋鹜心想,这件事,千万不可再议论下去了,便笑道:“不要提这种无聊的话了,让人家听见,倒要说我们在暗中算计人家。你是这样疑心,以后倒要请她少来为妙。”落霞笑道:“那可是胡说,你固然不会对人家存什么心眼,就是玉如姐,她为人也很有骨子的,你不看她这一回对陆家的事,手段就很高明吗?我和她都是六亲无靠的人,常常来往,彼此也安慰一点,为什么不再来呢?”秋鹜笑道:“你倒不喝这一碗陈醋,其实,我和她是有点情根的。”落霞笑道:“别提了,这话真传到人家耳朵里去了,可叫人家怪难为情的。”
秋鹜也就不能再说下去,一个哈哈,把事揭过去了。
到了次日,是个礼拜日,秋鹜并不曾出门,吃过了午饭,落霞道:“教了六天书,今天也应该出去找一点娱乐才好。”秋鹜道:“你说什么娱乐好呢?无论什么,我都感不到兴趣。”落霞道:“我出院以后,还不曾上过一次公园,我们同到公园里去走走,好吗?”秋鹜皱着眉毛道:“我精神不大好,你一个人去吧。”落霞道:“我一个人到公园里去有什么意思?你既然精神不大好,我就在家里陪着你吧。”秋鹜笑道:“我倒不用得陪,不要为了我,扫了你的游兴。你想出去,你只管去。”落霞道:“公园里的人,良莠不齐,我一个人去,有点怕。”秋鹜笑着说了她一声无用,不便再催他夫人去,端了一张藤椅,在院子里阴凉地方闲躺着,眼睛可专注着门外,有没有客来。
不多一会儿,只听得一阵皮鞋声,在前面正院里响着过来,秋鹜连忙向上一站,站起来一看,这并不是别人,正是玉如来了。她今天换了白的短褂子,褂子上罩了一件蓝嵌肩,下面黑的短裙子,露出一大截腿来,这更是显得她有一分活泼的精神,而且这又和初见她一样,脸上搽了一些胭脂了。她先笑道:“今天礼拜,怎么在家里闲坐着?”秋鹜笑道:“知道有贵客来,在家里候着大驾呢。”玉如道:“妹子不在家吗?”秋鹜道:“在家在家,请里面坐吧。”落霞迎了出来,抢上前握着手,向她浑身上下望了一望,笑道:“今天又打算到哪里去,穿得如此漂亮。”玉如脸一红道:“这也不算漂亮啊,我不过把新做的一件衣服,穿着试试罢了。”落霞道:“你怎么疑心我不在家?”玉如道:“我听到你屋子里一点声音没有,以为你不在家呢。你不在家,我又白跑来一趟了。”落霞道:“你来得正好,我想到公园里去玩,又没有个伴,你陪我一路去,好吗?”玉如沉吟了一会儿道:“不行,我还有事呢,改一天,我再来约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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