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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芜城
壹◇
醒来的时候仿佛接近清晨,虽然没有睁开眼睛,但是能感觉到外面透进来的紫色微光。我一动也不敢动,希望睡意能够再次到来,好返回那个梦境。
梦里是咖啡馆门口窄窄的马路,夏天刚刚到来,两边的泡桐树褪去花朵以后开始疯狂地长出新绿色的叶子,即使在梦境中,也依然能够感到空气里的水分,但是并没有实际的触觉,也不觉得闷热。我大概正在上班去的路上,心里充满一种被梦境放大了的喜悦,喜悦感在身体里像气球一样膨胀,因为简直无法承受而带出些悲伤来。我加紧步子,能听见自己轻微的喘气声,呼哧、呼哧。没有其他声音了,四周安静极了,也没有人,商店都还是关闭着的。只有越来越急切的喘气声,呼哧,呼哧。我走得有些焦急起来,惟恐错过什么似的,心脏也怦怦直跳,担忧着梦就要结束了。
很难描述梦境与现实的边界。我此刻醒来,觉得四肢还浸泡在葱翠的梦里。我没有睁开眼睛,害怕泡桐树成片的绿色就此淡去。也并不翻转身体,极小声地呼吸,但膝盖关节咯噔响了一下,像是收到信号似的,绿色迅速褪去,连带着夏日所有的知觉,平静而喜悦的情绪,都好像被水洗过一遍,再一遍,毫无余地,彻底不见。
其实并不是清晨,也没有紫色的微光,四周漆黑一片,只是另一个永不结束的黑夜而已。我花了一些时间思考自己身处何处。我觉得自己尚在北京,东南二环转角处的屋子里。然后我看到那些搁置在床边没有拆封过的纸板箱与蛇皮袋,九十年代样式的衣橱,墙上我十几岁时在公园的旧照。我已经回到了上海,可是喜悦感荡然无存。我再次闭上眼睛,只希望梦境不要跟随着我渗透到白昼里去。
若不是因为保罗先生,我也找不到理由再去咖啡馆。其实在回来的这一个月间,很多次坐在出租车里路过,甚至心里满满期待那个转角路口。不过车速再慢,也是转瞬而过,只从落地玻璃窗间看到些泡桐树间的光影。有些稀落的客人,偶尔有人坐在门口抽烟,都是陌生面孔。即便如此,车子开过去以后还是忍不住要扭过头去望,再从心里叹口气。
消息是胖子发给我的,他并不知道我回来,所以只是礼貌性地群发消息。寥寥数语,通知大家说保罗先生因为心脏病的原因突然去世。这样隔着几年未听说的名字突然被提起,就好像在旧房间里随手一挥,撩起一阵呛鼻的灰尘,难免要咳出声来。也像是要让我的心里再明确一次,咖啡馆还在,或许,或许大家也都还在。
醒来后的下午,我出门去咖啡馆。第二天就是国庆,从小到大在这一天闻到的空气都是这样的,触鼻的凉意,交通管制的疏松,隐匿着的桂花香气,还有心脏的空空荡荡。已经临近傍晚,我沿着马路走了一会儿,始终叫不到出租车。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在我身后不急不缓地跟了一小段路,招呼我上车,我不愿意与他说话,加快步伐,又用眼梢望他。他一只脚跨在摩托上,一只脚踩在路牙上,熄着火慢慢荡着。像是无所事事,又不知道该如何消耗天黑前的时光。在我走过下一个路口时,他停下来,幸灾乐祸地说:“都放假了,再往前走,马路也都封了。你不是本地人吧,国庆节交通管制,你喊不到出租了。”然后他又重复了一遍,“马路都已经封了。”
哦。我差点忘了,只不过三年没有待在这儿而已。上一年的国庆还是在北京,因为挨着中秋节的缘故,就干脆把阿乔与他的两个朋友都请到家里来吃螃蟹,没有准备什么饭菜,只是买足了酒,又特地开车去南三环的海鲜市场买来用麻绳捆扎好的大闸蟹,放在冰块里一起拎回来,沉沉两袋。结果家里最大的锅子也还是嫌小,只能分开几次来煮,也算是酒足饭饱的一顿。随后他的朋友说要去歌厅找小姐,阿乔有些尴尬,推辞说晚上答应了我要一起去龙潭公园看灯会的。其实他只是找个借口随便一说,但晚饭后也没有什么可做的事,于是两个人就真的去了公园。时间已经有些晚了,看灯会的人很少。湖面上漂浮着八仙过海,五颜六色的,现在回想起来,完全是个梦境。我们有耐心地绕着公园走了一圈,没有想到公园太大,到了差不多九点,灯也开始慢慢熄灭。我们沿着漆黑的小道走,我记不得前一天曾经下过雨,但草坪是湿的,裙摆下的小腿也被溅湿了。不时有巡逻人员打着手电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一束束光在小树林与荆棘丛中摇摆。他们并不催促我们,像是故意要留给我们时间。我不着急,觉得即使走整夜的路都没有关系,但是阿乔有些失去了耐心,他不再说话,拉起我的手大步向前。
那日的月亮是橘黄色的,很大,颜色竟可以称得上是鲜艳,悬在空中几乎失真。想起这些,我也不由往眼前的天空看了看。虽然是傍晚,但已经悬起一轮月亮,疏疏浅浅的,离得有些远。喊不到出租车,我也并不赶时间,而且去往咖啡馆的路简直闭着眼睛都能够摸到。我当然知道自己在犹豫些什么。我走到梦里那条路上,不过夏天已经算是苟延残喘,泡桐树依然遮蔽着整条马路,绿色却毫不轻盈,浓重得突然叫人透不过气来。我知道再往前几步,拐角处,青春感过分强烈的记忆都在那儿,触手可及。可是我是否还能够承受得住喜悦。
推门进去的时候,玻璃门上挂着的风铃被撞响了。我难免像个老人一样开始絮叨着想,这还是过去那盏么。然后自己都觉得可笑起来。可是店里并没有熟悉的面孔。我匆忙扫了一眼吧台,只站着两位面色沉郁的男孩,并不抬眼,对外面发生着什么也不太关心的样子,只是死气沉沉地刷碗。我踯躅片刻,打消了向他们询问的念头,要了杯美式咖啡,就径直找了张桌子坐下。
我旁边桌的情侣正在发着牢骚,他们要的南瓜汤迟迟没有上来,意面又上错了,咖啡端上来的时候奶泡是凉的。
“我是在网站上看到其他人的推荐才来这里的。”女孩轻声抱怨说。
这儿的格局变了一些。原本靠墙的三张火车座被拆除,变成一排拥挤局促的小桌,是想要容纳更多的客人,可是此刻生意寥寥,那些总好像站不稳似的桌子无疑在放大一种空荡荡的潦倒感。过去我们只做两种简单的意面,蘑菇培根面和肉酱面,用一只电磁炉完成。所有的三明治都依靠一只很小的烤箱,定时器的叫声此起彼伏的。用来做奶昔的粉碎机也只有一台,临到我快走时才新添置了一台烤面包机和另外一台粉碎机。橙汁这些则完全靠胖子手工榨,一旦有超过三桌客人同时点单,吧台后面就乱作一团。但是没有人抱怨,客人们彼此熟识,互相聊天,等着对面电影院的霓虹灯亮起来,又暗下去。
所幸这会儿咖啡机运作起来,还是旧的那台,每次打奶泡时蒸汽燃烧都会发出巨大的噪音,隆隆音反倒让我平静下来。毕竟天花板上糊着的旧报纸也都还在,吧台后面橱柜的顶端甚至还有一瓶茴香酒。这酒搁在那儿平日里几乎没有人点,简直是专门为保罗先生准备的。冬天里他还喜欢喝用滚水冲淡了的威士忌,真是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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