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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第1页)

当机器人成立作家协会注释标题最初发表于2017年《读书》杂志。

人工智能,俗称机器人,接下来还要疯狂碾压哪些行业?

自“深蓝”干掉国际象棋霸主卡斯帕罗夫,到不久前“阿尔法狗”的升级版master砍瓜切菜般地血洗围棋界,江山易主看来已成定局。行业规则需要彻底改写:棋类这东西当然还可以有,但职业棋赛不再代表最高水准,专业段位将降格为另一类业余段位,只能用来激励广场大妈舞似的群众游戏。最精彩的博弈无疑将移交给机器人,交给它们各自身后的科研团队——可以肯定,其中大部分人从不下棋。

翻译看来是另一片将要沦陷之地。最初的翻译机不足为奇,干出来的活常有一些强拼硬凑和有三没四,像学渣们的作业瞎对付。但我一直不忍去外语院系大声警告的是:好日子终究不会长了。二〇一六年底,谷歌公司运用神经网络的算法(algorithm)催生新一代机器翻译,使此前的错误大减百分之六十。微软等公司的相关研发也奋起直追,以至不少科学家预测二〇一七年最值得期待的五大科技成果之一,就是“今后不再需要学外语”。事情似乎是,除了文学翻译有点棘手,今后涉外的商务、政务、新闻、旅游等机构,处理一般的口语和文件,配置一个手机app(应用软件)足矣,哪还需要职业雇员?

教育界和医疗界会怎么样?还有会计、律师、广告、金融、纪检、工程设计、股票投资……那些行业呢?

美国学者凯文·凯利(kevinkelly)是个乐观派,曾炫示维基百科这一类义务共建、无偿共享的伟大成果,憧憬“数字化的社会主义”。阿里巴巴集团的马云也相信“大数据可以复活计划经济”。但他们未说到的是,机器人正在把大批蓝领、白领扫地出门。因为大数据和“云”计算到场,机器人在识别、记忆、检索、计算、规划、学习等方面的能力突飞猛进,正成为一批批人类望尘莫及的最强大脑;并以精准性、耐用性等优势,更显模范员工的风采。新来的同志们都有一颗高尚的硅质心(芯):柜员机永不贪污,读脸机永不开小差,自动驾驶系统永不闹加薪,保险公司的理赔机和新闻媒体的写稿机永不疲倦——除非被切断电源。

有人大胆预测,人类百分之九十九的智力劳动都将被人工智能取代——最保守的估计也在百分之四十五以上。这话听上去不大像报喜。以色列学者赫拉利(yuvalnoahharari)不久前预言:绝大部分人即将沦为“无价值的群体”,再加上基因技术所造成的生物等级化,“我们可能正在准备打造出一个最不平等的社会”!是的,事情已初露端倪。“黑灯工厂”的下一步就是“黑灯办公室”,如果连小商小贩也被售货机排挤出局,连保洁、保安等兜底性的再就业岗位也被机器人“黑”掉,那么黑压压的失业大军该怎么办?都去晒太阳、打麻将、跑马拉松、玩一次说走就走的旅行?一旦就业危机覆盖到适龄人口的百分之九十九,哪怕只覆盖其中一半,肯定就是经济生活的全面坍塌。在这种情况下,天天享受假日亦即末日,别说社会主义,什么主义恐怕也玩不了。还有哪种政治、社会的结构能够免于分崩离析?

数字社会主义也可能是数字寡头主义……好吧,这事权且放到以后再说。

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不能不想一想文学这事。这事虽小,却也关系到一大批文科从业者及文学受众。

不妨先看看下面两首诗:

其一:

西窗楼角听潮声,水上征帆一点轻。

清秋暮时烟雨远,只身醉梦白云生。

其二:

西津江口月初弦,水气昏昏上接天。

清渚白沙茫不辨,只应灯火是渔船。

两首诗分别来自宋代的秦观,和另一位ibm公司的“偶得”,一个玩诗的小软件。问题是,有多少人在两首诗前能一眼分辨出“他”和“它”?至少,当我将其拿去某大学做测试,三十多位文学研究生,富有阅读经验和鉴赏能力的专才们,也多见犹疑不决抓耳挠腮。如果我刷刷屏,让“偶得”君再提供几首,混杂其中,布下迷阵,人们猜出婉约派秦大师的概率就更小。

“偶得”君只是个小玩意,其算法和数据库一般般。即便如此,它已造成某种程度上的真伪难辨,更在创作速度和题材广度上远胜于人,沉重打击了很多诗人的自尊心。出口成章,五步成诗,无不可咏……对于它来说都是小目标。哪怕胡说八道——由游戏者键入“胡说八道”甚至颠倒过来的“道八说胡”,它也可随机生成一大批相应的藏头诗,源源不断,花样百出,把四个狗屎字吟咏得百般风雅:“胡儿不肯落花边,说与兰芽好种莲。八月夜光来照酒,道人无意似春烟。”或是:“道人开眼出群山,八十年来白发间。说与渔樵相对叟,胡为别我更凭栏。”……这种批量高产的风雅诚然可恶,但衣冠楚楚的大活人们就一定能风雅得更像回事?对比一下吧,时下诸多仿古典、唐宋风、卖国粹的流行歌词,被歌手唱得全场沸腾的文言拼凑,似乎也并未见得优越多少。口号体、政策体、鸡汤体、名媛体、老干体的旧体学舌,时不时载于报刊的四言八句,靠一册《笠翁对韵》混出来的笔会唱和,比“道八说胡”也未见得高明几何。

诗歌以外,小说、散文、评论、影视剧等也正在面临机器人的野蛮敲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美国贝尔实验室早已尝试机器写作。几十年下来,得助于互联网和大数据,这一雄心勃勃的探索过关斩将,终得茧破化蝶之势。日本朝日电视台二〇一六年五月报道,一篇人工智能所创作的小说,由公立函馆未来大学团队提交,竟在一千四百五十篇参赛作品中瞒天过海,闯过“星新一奖”的比赛初审,让读者们大跌眼镜。说这篇小说是纯机器作品当然并不全对。有关程序是人设计的;数据库里的细节、情节、台词、角色、环境描写等各种“零部件”,也是由人预先输入储备的。机器要做的,不过是根据指令自动完成筛选、组合、推演、语法检测、随机润色一类事务。不过,这次以机胜人,已俨如文学革命的又一个元年。有了这一步,待算法进一步发展,数据库和样本量进一步扩大,机器人文艺事业大发展和大繁荣想必指日可待。机器人群贤毕至,高手云集,一时心血来潮,什么时候成立个作家协会,颁布章程选举主席的热闹恐怕也在所难免。

到那时,读者面对电脑,也许只须往对话框里输入订单:

男1:花样大叔。女1:野蛮妹。配角:任意。类型:爱情悬疑。场景:海岛都市。主情调:忧伤。宗教禁忌:无。主情节:爱犬白血病陨石撞地球。语调:任意……

诸如此类。

随后立等可取,得到一篇甚至多篇有板有眼甚至有声有色的故事。

其作者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机器,也可能是配比不同的人(hi)机(ai)组合——其中低俗版的组合,如淘宝网上十五元一个的“写作软件”,差不多就是最廉价的抄袭助手,已成为时下某些网络作家的另一半甚至另一大半。某个公众熟悉的大文豪,一个多次获奖的马先生或海伦女士,多次发表过感言和捐赠过善款的家伙,在多年后被一举揭露为非人类,不过是一堆芯片、硬盘以及网线,一种病毒式的电子幽灵,也不是没有可能。

法国人罗兰·巴特一九六八年发表过著名的《作者之死》,似已暗示过今日的变局。但作者最后将死到哪一步,将死成什么样子?是今后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都将在硅谷或中关村那些地方高产爆棚,让人们应接不暇消受不了以至望而生厌?还是文科从业群体在理科霸权下日益溃散,连萌芽级的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也统统夭折,早被机器人逼疯和困死?

技术主义者揣测的也许就是那样。

有意思的是,技术万能的乌托邦却从未实现过。这事需要说说。一位美籍华裔的人工智能专家告诉我,至少在眼下看来,人机关系仍是一种主从关系,其基本格局并未改变。特别是一旦涉及到价值观,机器人其实一直力不从心。据说自动驾驶系统就是一个例子。这种系统眼下看似接近成熟,但应付中低速还行,一旦放到高速的情况下,便仍有不少研发的难点甚至死穴——比如,事故减损机制。这话的意思是:一旦事故难以避免,两害相权取其轻,系统是优先保护车外的人,还是车内的人(特别是车主自己)?进一步设想,是优先一个猛汉还是一个盲童?是优先一个美女还是一个丑鬼?是优先一个警察还是三个罪犯?是优先自行车上笑的还是宝马车里哭的?……这些yes或no肯定要让机器人懵圈。所谓业内遵奉的“阿西莫夫(asimov)法则”,只是管住机器人永不伤害人这一条,实属过于笼统和低级,已大大的不够用了。

美国电影《我是机器人》(二〇〇四年)也触及过这一困境(如影片中的空难救援),堪称业内同仁的一大思想亮点。只是很可惜,后来的影评人几乎都加以集体性无视——他们更愿意把科幻片理解为《三侠五义》的高科技版,更愿意把想象力投向打打杀杀的激光狼牙棒和星际楚汉争。

其实,在这一类困境里,即便把识别、权衡的难度降低几个等级,变成爱犬与爱车之间的小取舍,也会撞上人机之间的深刻矛盾。原因是,价值观总是因人而异的。价值最大化的衡量尺度,总是因人的情感、性格、文化、阅历、知识、时代风尚而异,于是成了各不相同又过于深广的神经信号分布网络,是机器人最容易懵圈的巨大变量。舍己为人的义士,舍命要钱的财奴……人类这个大林子里什么鸟都有,什么鸟都形迹多端,很难有一定之规,很难纳入机器人的程序逻辑。计算机鼻祖高德纳(donaldknuth)因此不得不感叹:“人工智能已经在几乎所有需要思考的领域超过了人类,但是在那些人类和其他动物不假思索就能完成的事情上,还差得很远。”同样是领袖级的专家凯文·凯利还认为,人类需要不断给机器人这些“人类的孩子”“灌输价值观”,这就相当于给高德纳补上了一条:人类最后的的特点和优势,其实就是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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