价值观?听上去是否有点……那个?
没错,就是价值观。就是这个价、值、观划分了简单事务与复杂事务、机器行为与社会行为、低阶智能与高阶智能,让最新版本的人类定义得以彰显。请人类学家们记住这一点。很可能的事实是:人类智能不过是文明的成果,源于社会与历史的心智积淀,而文学正是这种智能优势所在的一部分。文学之所以区别于一般娱乐(比如,下棋和揪魔方),就在于文学长于传导价值观。好作家之所以区别于一般“文匠”,就在于前者总是能突破常规俗见,创造性地发现真善美,守护人间的情与义。技术主义者看来恰恰是在这里严重缺弦。他们一直梦想着要把感情、性格、伦理、文化以及其他人类表现都实现数据化,收编为形式逻辑,从而让机器的生物性与人格性更强,以便创造力大增,最终全面超越人类。但他们忘了人类智能已在千万年来早已演变得非同寻常——其中一部分颇有几分古怪,倒像是“缺点”。比如,人必有健忘,但电脑没法健忘;人经常糊涂,但电脑没法糊涂;人可以不讲理,但电脑没法不讲理——即不能非逻辑、非程式、非确定性地工作。这样一来,即便机器人有了遗传算法(ga)、人工神经网络(ann)等仿生大招,即便进一步的仿生探索也不会一无所获,人的契悟、直觉、意会、灵感、下意识、跳跃性思维……包括同步利用“错误”和兼容“悖谬”的能力,把各种矛盾信息不由分说一锅煮的能力,有时候竟让2+2=8或者2+2=0甚至重量+温度=色彩的特殊能力(几乎接近无厘头),如此等等,都有“大智若愚”之效,还是只能让机器人懵圈。
在生活中,一段话到底是不是“高级黑”;一番慷慨到底是不是“装圣母”;一种高声大气是否透出了怯弱;一种节衣缩食是否透出了高贵;同是一种忍让自宽,到底是阿q的“精神胜利”还是庄子的等物齐观;同是一种笔下的糊涂乱抹,到底是艺术先锋的创造还是画鬼容易画人难的胡来……这些问题也许连某个少年都难不住,明眼人更是一望便知。这一类人类生常有的心领神会,显示出人类处理价值观的能力超强而且特异,其实不过是依托全心身互联与同步的神经响应,依托人类经验的隐秘蕴积,选择了一个几无来由和依据的正确,有时甚至是看似并不靠谱的正确——这样做很平常,就像对付一个趔趄或一个喷嚏那再自然不过,属于瞬间事件。但机器人呢,光是辨识一个“高级黑”的正话反听,就可能要瘫痪全部数据库——铁板钉钉的好话怎么就不是好话了?凭什么a就不是a了?凭什么各种定名、定义、定规所依存的巨大数据资源和超高计算速度,到这时候就不如人的一闪念?甚至不如一个猩猩的脑子好使?
从另一角度说,人类曾经在很多方面比不过其他动物(比如,嗅觉和听觉),将来在很多方面也肯定比不过机器(比如,记忆和计算),这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但人类智能之所长常在定规和常理之外,在陈词滥调和众口一词之外。面对生活的千差万别和千变万化,其文学最擅长表现名无常名、道无常道、因是因非、相克相生的百态万象,最擅长心有灵犀一点通。人类经验与想象的不断新变,价值观的心理潮涌,倒不一定表现为文学中的直白说教——那样做也太笨了——而是更多分泌和闪烁于新的口吻、新的修辞、新的氛围、新的意境、新的故事和结构。其字里行间的微妙处和惊险处,“非关书也,非关理也”(严羽语),常凝聚着人类处理一个问题时瞬间处理全部问题的暗中灵动,即高德纳所称“不假索就能完成”之奇能,多是“万象俱开,口忽然吟,手忽然书”(谭元春语),“恍惚而来不思而至”(汤显祖语),“羚羊挂角无迹可求”(严羽语),“此处无声胜有声”(白居易语),其复杂性非任何一套代码和逻辑可以穷尽。
四
如果事情就是这样,我们就只能想象,机器人写作既可能又不可能。
说不可能,是因为它作为一种高效的仿造手段,一种基于数据库和样本量的寄生性繁殖,机器人相对于文学的前沿探索而言,总是有慢一步的性质,低一档的性质,“二梯队”里跟踪者和复制者的性质。
说可能,是机器人至少可望胜任大部分“类型化”写作。不是吗?“抗日”神剧总是敌我威。“宫斗”神剧总是王痴、妃狠、暗下药。“武侠”神剧总是秘籍、红颜、先败后胜。“青春”神剧总是小鲜肉们会穿、会玩、会疯、会贫嘴然后一言不合就出走……这些都是有套路的,有模式的,类型化的,无非是“〇〇七”系列那种美女+美景+科技神器+惊险特技的电影祖传配方,诱发了其他题材和体裁的全面开花。以至眼下某些同类电视剧在不同频道播放,观众有时选错了台,也能马马虎虎接着看,浑然不觉主角们相互客串。街坊老太看新片,根本无须旁人剧透,有时也能掐出后续情节的七八分。在这里,一点政治正确的标配,一些加误会法或煽情点的相机注水,这些人能做的,机器也都能做,能做个大概齐。一堆堆山寨品出炉之余,有关的报道、评论、授奖词、会议策划文案等甚至还可由电脑成龙配套,提前准备到位,构成高规格的延伸服务。
机器人看来还能有效支持“装x族”的写作——其实是“类型化”的某种换装,不过是写不出新词就写废话,不愿玩套路就玩一个迷宫。反正有些受众就这样,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敢吱声,越容易心生崇拜,因此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诗,空城计有时也能胜过千军万马。评论么,更好办。东南西北先抄上几条再说,花拳绣腿先蒙上去再说。从本雅明抄到海德格尔,从先秦摘到晚清,从热销大片绕到古典音乐……一路书袋掉下来,言不及义不要紧,要的就是学海无涯的气势,就是拉个架子,保持虚无、忧伤、唯美一类流行姿态。“庆祝无意义”(米兰·昆德拉语)!遥想不少失意小资既发不了财,也受不了苦,只能忧郁地喝点小咖啡,找人调情之时,能说出多少意义?脑子里一片空荡荡,不说说这些精致而深刻的鸡毛蒜皮又能干什么?显然,过剩的都市精英一时话痨发作,以迷幻和意淫躲避现实,这些人能做的,机器也都能做,能做个大概齐。无非是去网上搜一把高雅和玄奥的句子,再搓揉成满屏乱码式的天书,有什么难的?
还有其他不少宜机(器人)的业务。
“类型化”与“装x族”,看似一实一虚,一俗一雅,却都是一种低负载、低含量、低难度的写作,即缺少创造力的写作,在ai专家眼里属于“低价值”的那种。其实,在这个世界的各个领域里,“高价值”(highvalue)工作从来都不会太多。文学生态结构的庞大底部,毕竟永远充斥着我等庸常多数,主流受众有时也不大挑剔,有一口文化快餐就行。那么好,既然制造、物流、金融、养殖、教育、新闻、零售、餐饮等行业,已开始把大量重复性、常规性、技术性的劳动转移给机器,形成一种不可阻挡的时代大势,文学当然概莫能外。在这一过程中,曾被称为“文匠”“写手”的肉质写作机器,转换为机器写作,不过是像蒸汽机、电动机一样实现人力替代,由一种低效率和手工化的方式,转变为一种高产能和机器化的方式,对口交接,转手经营,倒也不值得奇怪。只要质量把控到位,让“偶得”们逐步升级,推出一大批更加过得去的作品也不必怀疑——何况“偶得”还有“偶得”的好处。它们不会要吃要喝,不会江郎才尽,不会抑郁、自杀、送礼跑奖,也免了不少文人相轻和门户相争。
显然,如果到了这一步,机器人的作家协会好处不算少,可望相对地做大做强,但终究只能是一个二梯队团体,恐不易出现新一代屈原、杜甫、莎士比亚、托尔斯泰、曹雪芹、卡夫卡等巨人的身影。这就像制造、物流、金融、养殖、教育、新闻、零售、餐饮等行业无论如何自动化,其创造性的工作,“高价值”的那部分,作为行业的引领和示范,至少在相当时间内仍只可能出自于人——特别是机器后面优秀和伟大的男女们。
五
问题重新归结到前面的一点:人机之间的主从格局,最终能否被一举颠覆?一种逻辑化、程式化、模块化、工具理性化的ai最终能否实现自我满足、自我更新、自我嬗变,从而有朝一日终将人类一脚踢开?……不用怀疑,有关争议还会继续下去,有关实践更会如火如荼八面来潮地紧迫进行。至少在目前看来,种种结论都还为时过早。
话不宜讲得太满。在真正的事实发生之前,所有预言都缺乏实证的根据,离逻辑甚远,不过是一些思想幻影。那么相信、或不相信、或半相信这种幻影,恰好是人类智能的自由特权之一。换句话说,也是一件机器人尚不能为之事。
人机差异倒是在这里再次得到确认。
一九三一年,捷裔美籍数学家和哲学家哥德尔(kurtgodel)发布了著名的“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证明任何无矛盾的公理体系,只要包含初等算术的陈述,就必定存在一个不可判定命题,即一个系统漏洞,一颗永远有效的定时炸弹。在他看来,“无矛盾”和“完备”不可能同时满足。这无异于一举粉碎了数学家们两千多年来的信念,判决了数理逻辑的有限性,相当于一举釜底抽薪,给科学主义、技术主义泼了一大盆凉水。
看来,人类不能没有逻辑,然而逻辑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语言、理论、各种知识等人之所言(名)是灰色的,言之所指(实)却常青。换句话说,由符号与逻辑所承载的人类认知无论如何延伸,也无法抵达绝对彼岸,最终消弥“名”与“实”的两隔,“人”与“物”的两隔。数学也做不到这一点。这个世界就是这样要命的略欠一筹。不知是人类之幸还是人类之憾,牛津大学的哲学家卢卡斯(colinlucas)正是从这一角度确信:根据哥德尔不完全性定理,机器人不可能具有人类心智。
这就是说,改变人机之间的主从关系永远是扯淡,因为人类至少能承认逻辑的有限性,并且一直是智能>逻辑。
哥德尔出生于捷克的布尔诺,一个似乎过于清静的中小型城市。这里曾诞生过现代遗传学之父孟德尔、小说家米兰·昆德拉等,更有很多市民引以为傲的哥德尔。走在这里几乎空阔无人的小街上,我知道美国《时代》杂志评选的二十世纪百名最伟大人物中,哥德尔位列数学家第一,还知道当代物理学巨星霍金一直将他奉为排名最高的导师。我在街头看到一张哥德尔纪念活动的旧海报下,有商业小广告,有寻狗启事,还有谁胡乱喷涂了一句:
上帝就在这里
魔鬼就在这里
这也许是纪念活动的一部分。这意思大概是,哥德尔证明了上帝的存在,因为数学是如此自洽相容;也证明了魔鬼的存在,因为人们竟然无法证明这种相容性。
是这样吧?
当然,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哥德尔。美国著名发明家、企业家库兹韦尔(raykurzweil)就是一个技术主义的激进党,其新锐发声屡屡被大众传媒放大,看来最容易在科盲和半科盲的大多数那里引起轰动,被有些人热议,以平衡自己无知的愧疚感。据他多次宣称,人类不到二〇四五年就能实现人机合一,用计算机解析世界上所有的思想和情感,“碳基生物和硅基生物将融合”为“新的物种”。时间是如此紧迫。这种新物种将很快跨越历史“奇点”(singularity),告别人类的生物性漫漫长夜。在他看来,在那个不可思议的新时空里,在科学家们的新版创世论之下,新物种不是扮演上帝而是已经成为上帝,包括不再用过于原始和低劣的生物材料来组成自己的臭皮囊,不再死于癌细胞、冠心病、大肠杆菌(听上去不错),不再有性爱、婚姻、家庭、同龄人、儿女和兄妹什么的(听上去似不妙),是不是需要文学,实在说不定……总之,你我他都将陷入一个完全陌生的魔法大故事里去。
等一等,请等一等。我的疑问在于,文学这东西要废就废了吧,但关于上帝那事恐怕麻烦甚大,需要再问上几句。
一个小问题是这样:如果那些上帝真是无所不知,想必就会知道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全员晋升上帝就是消灭上帝,超人类智能的无限“爆炸”(库兹韦尔语)就是智能的泛滥成灾一钱不值。有什么好?相比之下,欲知未知的世界奥秘是何等迷人,求知终知的成功历程是何等荣耀,既有上帝又有魔鬼的生活变幻是何等丰富多彩,人类这些臭皮囊的学习、冥想、争议、沮丧、尝试、求证、迷茫、实践、创造及其悲欣交集又是多么弥足珍贵,多么让人魂牵梦绕。在那种情况下,没有缺憾就不会有欲求,没有欲求就是世间将一片死寂。上帝们如果真是无所不能,如果不那么傻,想让自己爽一点,最可能做的一件事,恐怕就是拉响警报,尽快启用一种自懵、自停、自疑、自忘、自责、自纠,甚至自残的机制,把自己大大改造一番,结束乏味死寂的日子,重新回归人类。
难题最终踢到了上帝们的脚下。它们如果不能那样做,就算不上全能上帝;如果那样做了,就自我废黜了万能的特权。
我并不是说,那些上帝是仁慈的——就像不少技术主义者惴惴祈愿的那样。
库兹韦尔先生,我其实很愿意假定有那些上帝,也假定那些上帝并无什么道德感,甚至心思坏坏的太难搞定。不过它们即便一心一意地追求自我利益最大化,恐怕也只有那种“自私”的选择。
那一种纠结就绝无可能?
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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